歷史

澳門土生葡人的由來

文德泉*

一位澳門土生,米格爾·安東尼奥·德·科特拉的肖像 / 油畫 作者林呱 (Lam Kúa)

(賈梅士博物院收藏)

在《澳門土生葡人》(1965年官印局)—文中,我們大量引述了一系列當代證據之後,在第24頁作出結論: 可見,Ljungstedt確證澳門土生葡人乃是葡國男子同馬來亞女子、中國女子、日本女子以及其他種族的女子混血的結果,是有道理的。

我們還斷言: “澳門土生葡人的第一代就是這些葡國男子和這些印度女子和馬來亞女子混血而產生的。”

當這些印度女子和馬來亞女子返回果阿和馬六甲後,葡國男子便同中國或日本的女子結合了。

Graciete Nogueira Batalha剛剛發表了一部論述完備的著作《澳門語言》,她在第28頁寫道:

著名歷史學家文德泉神父在這些文章發行第一版的幾年以後,發表了一項非常有趣的研究《澳門土生葡人》(1965,澳門),對這個問題作了極為精確的討論。

引述他認為真實可信的歷史資料和證據,論斷只有第一代土生葡人才是印度女子和馬來亞女子所生,此後澳門的葡國男子開始喜歡同皈依基督教的中國女子或帶有中國血統的混血女子結婚,作出結論説,從此往後澳門土生葡人的母親大部份是中國女性。我無意牽涉題外的討論,而事實則是語言的證據可以導致與中國女子佔大多數的論斷稍為不同的結論。當然,一些中國女性則應會有的。但是為甚麼在上個世紀的土語文本中馬來亞語幾乎是漢語語源詞匯的雙倍? 為甚麼直到19世紀還沒有中文字匯(像現在中國母親事實上佔大多數時所使用的)用於稱呼家庭用品,如passo(碗),estrica(熨斗),curum(畜欄),sanco(痰盂)和烹調用語如cancom(一種蔬菜),trate(蓮子),arroz pulu(糯米)以及其它上面引用的詞匯? 為甚麼以前葡國人的妻子穿著風格更傾向於馬來亞式,如披肩、短衣(馬來亞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傾向於中國式呢? 為甚麼前幾代土生葡人的外貌馬來亞特徵明顯多於中國特徵呢?

批評

我們承認有關中國母親的話語對我們震動頗大: “當然,一些女性應該會有的。”

一些? 只不過應該有一些而已嗎?

基於同時代的、可信的文件,我們依舊斷言相對於其他種族的女性來説,中國母親在澳門土生葡人的血緣中佔大多數。

我們在文章發表後,又找到了另外一些文件,完全證實了我們的立場。中國母親比例不應該只是一些,事實上該是很多,甚至是絕大多數。

我們來引述一些我們那篇文章中沒有使用的資料。在此之前,我們先看一看葡國人在東方歷史研究方面的權威學者C. R. Boxer的證詞吧:

澳門的首批殖民者大概主要是和馬來亞婦女、印度尼西亞婦女和日本婦女結合;可是,隨著當地中國人口的增長(這是1564年的事實),顯然應該有一個混血婚姻的巨大浪潮,主要是與皈依了基督教的中國婦女和中國姑娘同居。(1)

由此可見,Boxer的立場正與我們吻合,立論與我們那篇文章毫無二致。因為在那些被目擊證人所證實的歷史事實上出現分歧是毫無理由的。

Boxer援引了這樣一個例證:

Alonso Sánches. S. J. 神父於1582-1585年間對澳門作了兩次歷時頗久的訪問,他寫道,葡國男子喜歡同中國婦女結婚勝於其他種族的女性,因為她們具有非常多的美德。

並且補充説,他在遞交給西班牙國王FILIPE二世的敘述詳細的、由一支西班牙遠征部隊在葡萄牙人、日本人和菲律賓人協助下征服中國的計劃書裡,辯説伊比利亞的征服者和中國女子結婚應是從中可以獲得的最大好處。他説,中國婦女“異常純潔、認真、樸實,特別忠誠、謙卑而對丈夫百依百順。她們具備如此之多的恩惠、美麗和恭謹,勝過西班牙那些富有的、出身高貴的婦人。”他斷言,這種類型的混血婚姻產生的後代將會與世界上其他人種的後裔同樣出色或者更為優越,並且確實遠遠優越於黑白混血兒和美歐混血兒。和後兩者不同,西班牙人和中國人混血婚姻的後代會具有一切必要的能力以培養成為神父、戰士、政府公務員,甚至可以勝任更高的職位,成為優秀的工匠或手藝人。(2)

J. B. Roman於1584年來過澳門,看到所有的葡國男子娶上中國妻子而感觸頗深。(3)

1625年12月21日,一位耶穌會修士説: “葡國人的妻子很多是中國人或有中國血統。”(4)

Henri Bernard S. J. 神父,另一位研究澳門開埠之初的偉大歷史學家,在參閱了當時所有的歷史資料之後理由充足地作出結論説:

約至1565年,澳門的葡國男子尚與來自印度和其他地方的婦女結婚;而“澳門土生葡人(Macaísta)”這個人種則因葡國男子同中國婦女的結合而來,因他們對中國婦女作為家庭主婦和一家之母的品德推崇備至。(5)

可見,所有名副其實的歷史學家均肯定歷史資料中明明白白顯示出來的東西。

須補充説,我們那篇文章最後10頁重述了澳門檔案館所有關於此類問題的資料的記載,結論則是,澳門土生葡人是葡國男子主要與中國婦女通婚的產物,中國婦女在此的比例不是僅僅是一些,而是非常之多甚至是絕大多數。

辯駁

Graciete Batalha問道: “為甚麼在上個世紀的土語文本中馬來亞語語匯幾乎是漢語語源詞匯的雙倍? ”

我們可以用另一個問題回答: 為甚麼馬六甲方言中葡語詞匯不僅雙倍於,甚至四倍於或百倍於荷蘭語詞匯,而事實上荷蘭人統治該地區幾乎有兩個世紀之久,我們僅僅佔領了一個世紀多一點點?

為甚麼在馬來亞語中,葡語詞匯遠遠多於荷蘭語詞匯呢?

確切地説,我們首先在馬六甲引入了這些詞匯,它們在那裡一直保存至今。同樣道理,印度女子和馬來亞女子先於中國女子而與葡國人通婚。

須作補充説,在葡國統治馬六甲(1511-1641)時期,該地區和澳門的往來是連續不斷的,很多在此扎根的葡國人均來自馬六甲和果阿。

Graciete還問道: “為甚麼葡國男人的妻子穿著風格更傾向於馬來亞式,如披肩和短衣(馬來亞語),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傾向於中國式呢? ”

很抱歉,今天我們很少見到任何一位葡國人的妻子有中國式的裝扮了。

這種持續了兩個世紀之久的服飾由於澳門主教D. Alexandre da Silva Pedrosa Guimarães(1772-1780)(6)的禁令而消失了。

但是為何這種服飾沿用了兩個世紀之久呢?

因為她們喜歡。只因主教大人譴責,這種令他不能忍受的服飾才從那些女子和丈夫身上除去。

這時,澳門確已沒有馬來亞女子,只有一兩個印度尼西亞女子而已。

Graciete最後一個問題是: “為甚麼上幾代澳門土生葡人的外貌馬來亞人的特徵明顯多於中國人的特徵呢? ”

我們不知作者指的是哪個時代。我們在馬來亞人中間渡過了15年的時光,並於1924年(土生葡人已超過了兩代)來到澳門,從未在土生葡人身上看出馬來亞人的痕蹟。

Graciete文章中加插的澳門土生的像片,外形不是馬來人的,而是葡國人的。

一個世紀之前開始,世事發生了巨大變化。1841年,香港淪為英國殖民地,英國強迫中國開放通商口岸。1854年,美國強使日本對外開放門戶。

從此,本來幾乎完全屬於澳門的土生葡人如開閘的洪水,分散於中國和日本的各個口岸,與不同的人種結合。

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迫使他們重返故園,這時他們早已帶有各種各樣的特徵了。

18世紀中葉,澳門成立了大約12家外國公司,這些公司在此留下了根苗。

上個世紀中葉,中國苦力移民南美,吸引了許多外國人到澳門成立公司專事出口苦力。

他們也在此傳下大批後代。

這樣看來,澳門土生葡人的前幾代更是多種多樣不同民族混血的後裔。

Graciete文中第6頁複製的那張“19世紀一個澳門土生葡人家庭”相片,正是Pedro Nolasco da Silva和妻子Edith Mary Angier,與子女和孫兒的全家福。他們當中,無人有任何馬來人的相貌。

Edith Mary Angier於1850年12月20日出生於香港。她是英國人Frederick John Angier和名叫Helena的中國女子的女兒。

Frederick John Angier這個名字從1845年起出現在香港居民名冊上。

他於1856年作為單身男子同曼徹斯特Seedley 公司的James Gorton的二女兒Sarah Chappel Gorton在聖約翰新教主教堂結婚。這對夫婦於1857年赴英國。Frederick和Sarah有一個女兒,於1857年9月23日在Carlton Terrace的Spring Gardens 出生。

由此可見,Edith Mary Angier是私生女,她被父親托付給一位極富愛心的澳門土生葡人女士Rosália Barreto收養,她開辦了一所私人保育院。Edith作為中英混血兒皮膚白皙、紅潤,她的兒女繼承了她的外貌。

Graciete説Pedro Nolasco的孫子們告訴她,其祖父母講巴圖亞語即澳門土語作為家庭用語。

請注意,Edith Angier早已跟父親學會了英語,同母親學會了漢語,和Rosália Barreto學會了葡語。她的丈夫Pedro Nolasco原名是Pedro José da Silva,是Pedro Nolasco da Silva和Severina Angélica Baptista的兒子,Joaquim José da Silva 和Antónia Maria da Silva的孫子,Vicente Francisco Baptista和Antónia Aires da Silva的外孫。

Joaquim José da Silva是João da Silva和Rita Xavier da Cruz的兒子,於1794年1月23日在澳門天主教堂同António Maria da Silva Aires結婚,後者是António da Silva Aires和Ana Pascoela de Noronha的女兒。

這樣,我們便追溯到了18世紀中葉。

Pedro Joséda Silva後改名為Pedro Nolasco da Silva,因澳門有人也叫這個名字。

Pedro Nolasco在家不同妻子講巴圖亞語(patoá)。我們自從1924年起便認識他們的所有子女,我們可以確證,他們全部講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不帶澳門土音。

為此,Pedro Nolasco da Silva當時唯一在世的女兒D. Angelina Nolasco在1974年給我們寄了下面這封信:

親愛的文德泉神父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恕我不能及時回信,因我的大腦非常虛弱,患有晚期動脈硬化;有些時候我感覺好些,我就能夠寫幾行字。我得知你對我家的生活和聲譽依然保有興趣,我必須告訴你,我們在家不説巴圖亞語,我父親寫一手流利的葡語和英語,擔任報紙《澳門回音》的主編,我母親是英國人,可是從小就説葡語,我們從小就習慣説葡語,雖帶有一點點澳門土音。

您舊時的教友和朋友

ANGELINA NOLASCO

1974年9月4日,里斯本

既然這封信已公諸於眾,我們就可作進一步的修正。關於“Macaense”和“Macaísta”兩個詞,Graciete寫道: “關於Macaísta這個詞,我們所遇到的上個世紀的澳門土語文本中沒有澳門土生人士的含義,而是作為一個形容詞,指稱任何一件屬於澳門本身的東西,特別是指語言……”這個詞應該是由“澳門自身的或澳門特色的”轉化成“澳門出生的”,兩個詞漸漸與都市人這個詞完全混淆,其中“Macaísta”一詞被認為含有貶義或至少令人不快。

對於第一個判斷,我們必須説,上個世紀澳門土生葡人不是在土語而是在葡語中使用此詞的,不僅作為形容詞而且作為名詞來用。“Macaísta”或“Macaense”的意思是“澳門之子”或“在澳門出生的人”。

例如,有一份報紙《公正的澳門人》(OMacaísta Imparcial)是按純正的葡文書寫的,於1836年6月1日創刊,1838年7月4日停刊。

這份由土生葡人Félix Feliciano da Cruz創辦的報紙,取名“Macaísta”而非“Macaense”。

還有一份報紙《澳門人的檢查官》(OProcurador dos Macaístas)由土生葡文macaísta Manuel Maria Dias Pegado出版,從1844年3月6日創辦至1845年9月2日結束,也用純正的葡文書寫。

這裡,“macaísta”不是指澳門所屬的甚麼東西,而是指在此出生的人,就是所謂的“澳門人。”

Graciete説“macaísta”僅僅在土語中使用,後來逐漸與“Macaense”相混淆,而“macaísta”一詞帶有貶義或使人不悦。

事實恰恰相反。

“macaísta”與“macaense”為同義詞,均指出生地而言,絲毫不含有輕蔑之義。正如我是Freixo鎮人,像所有此鎮出生的人一樣,以此為傲。

可“macaísta”一詞如何帶上貶義了呢?

這因為一個人的緣固,恰巧我對此人很熟,他受的教育不超過中學五年級,名叫Constâncio Joséda Silva,於上個世紀未四份之一和本世紀初四分之一時間擔任過多個報紙的社長。

上個世紀末葉,他判定“macaísta”一詞對澳門之子含有污辱成份,應該使用“macaense”一詞。“macaísta”該是稱呼東西而不是人。

人的盲目性順從了這種夸大渲染,認為這個祖先們引以為自豪的詞帶有污辱性。其實,“macaísta”和“macaense”所指稱的是同一種事物,對任何澳門之子均不含有污辱性。

我曾在紐約國際機場觀察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發現了一個葡國家庭。他們是亞速爾人,去加拿大渡假完畢返回。我們愉快友好地交談著。這時走過一位女子。我對這家人説: “這個女子肯定是澳門土生。”

我們走向她問:

——“您是從澳門來嗎? ”

——“不,不過我是土生葡人,在香港出生。”

這種情況我們在世界各地遇到多次,主要是在飛機場上。我們是從中國人的外貌特徵而非馬來亞人的外貌特徵辨認出這些土生葡人的。

1946年當我們抵達洛倫索·馬貴斯(即今天的莫桑比克首都馬普托)時,碼頭站滿了人等待“殖民”號客輪。我們一位同伴,塞拉芬·布魯姆·阿馬拉爾神父説:

——看,下面有一個中國女子。

當她走上客輪,他用廣東話問:

——你係唔係中國人,係唔係?

——不,我是葡國人。她不高興地回答。

這是一個土生葡人醫生,可她的外貌千真萬確是中國人的。

這類事件簡直層出不窮。

而我們從來不會將馬來亞人和中國人混淆。

所以,我們永遠保留澳門土生葡人的血緣中國血統佔大部份的立論。

葡人畫家R. C. 巴士度的拼貼畫: 澳門土生-90年代

【註】

(1)C. R. Boxer《作為16-17世紀宗教與貿易中心的澳門》,載1974年東京《亞洲紀要》頁6。

(2)C. R. Boxer同上書,頁121。

(3)引自阿爾貝特·卡麥爾《14世紀葡萄牙對中國的發現及其地圖繪製技術》,《同胞》,第39卷附本,Leiden,1944,頁121。

(4)J. C. 蘇亞雷斯《澳門及其參與》,頁30。

(5)H. 貝爾納德《利瑪竇及中國社會特性》(1552-1610)(天津,1937),第一卷,頁74,註53。

(6)參見拙文《澳門14-18世紀婦女的服飾》,官印局,1969。

*Manuel Teixeira,澳門、葡萄牙及教會在東方之歷史學家,有上百個學術社會頭銜,多個國際機構如國際亞洲歷史學家聯合會成員,葡萄牙歷史研究院傑出榮銜獲得者和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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