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疍家女阿張

飛歷奇* Henrique de Senna Fernandes

本文曾榮獲在科英布拉大學一九五零年畢業典禮上頒發的菲阿幼·德·阿爾梅達百花詩賽文學獎

阿張的祖籍不在內港。她還隱隱約約地記得童年。那隱沒在三角洲中灰蒙蒙的桑梓。對往事的回憶幾乎蕩然無存。水牛在黃色的泥濘中慢慢地回嚼着它的美食。一羣人,也許是她的親表,在那不毛之地上嗷嗷待哺。小山背上聳立着一座廟宇,禿頭和尚在那裡誦經念佛。

她未滿六歲時,旱魃爲虐,赤地千里。雙親無奈將其賣人。她幾經人手,最後被現在的老母從石岐一個胖乎乎的女管家手中買下。

買她的那個老疍家女可做了一筆好買賣,因爲當時很難用這麼低的價錢買到一個「妺仔」。可對阿張來講,這樁買賣就像是一件天賜之物。

老疍家女把她領到了珠江三角洲對面的葡萄牙人的城市——白色的澳門。開始讓她在內港裏幹活兒。起初,她一個小小年紀的疍家女,身單體薄,幹起活兒來非常吃力。可她還是挺過來了,很快就熟悉了這一冒險的營生。她常常受到老疍家女的虐待,渾身被打得遍體鱗傷。而從內心深處,她覺得比在老爺們手中的日子好過多了,老疍家女不像紳士老爺們那樣殘無人道。在這裡能接觸到更多的新鮮事物。

經過幾個月的鍜煉,她很快就成了一把好手。在彎彎曲曲的水面上行起船來穩穩當當,善於識别水流方向。凡是看到她蕩漿操舟的人,從船上滿載的貨物和渡客肯定不會看出她是從一個鮮爲人知的小村子裏被當作「妺仔」買來的。買她的老疍家女有其如意算盤,但無論如何是她慷慨解囊將其買下的。

風裏來浪裏去的生活並不是一帆風順的。殊不知那粒粒白米飯中飽含了多少辛酸淚。疍家女盡曉水上生計之艱辛。然而,阿張儘管不喜歡水上的生活和那老疍家女,可她還是願意過這樣的生活。較之在地主老財手中的日子是强了許多。那是一種暗無天日的苦日子。

起初,疍家女們將其視爲外人。後來慢慢就開始同她交往了。阿張交上了朋友,因爲她不是那種說三道四的女人,而且常常在女友們有困難時,盡力相助。她不苟言笑,奉命爲謹,從不怨天憂人,因此深得老疍家女的歡心。夜色靜靜,她習慣蹲在海邊馬路聽女友們講故事。什麼淑女麗人,英雄武士,蛟龍雨師,江海神話,婦道之事和男女私情。尤其那老疍家女講起故事來總讓人聽得入了迷。那遙遠的童年,水上營生好作的那些歲月,化不了多少銅板就可以過一個好年和中秋節的日子,每當講到這些,她那沙啞的嗓音就變得分外優美。老疍家女眞是個百事通! 從除邪氣的偏方到驅魔的咒語和香灰,無所不知。

幾年中,生活平淡無奇,整天忙於謀生。她雖已芳齡二十,可好像永遠不會擺脫內港那渾濁的海水,永遠要聞大海那特有的氣息,永遠離不開落潮留下的那淤泥。每次登陸,她都害怕見到「番鬼」。

秋天的一個上午,天高氣爽。老疍家女在海上罹難。阿張按照她的遺願將其厚葬。請來了和尚爲她超度,僱來了哭喪婦替她送葬。女友們也都失聲痛哭。整整好幾天,在那個疍家女的小天地中,交談的中心話題就是老疍家女的暴卒。過後一切如舊。老疍家女長眠於灣仔島上的一個小山頭上,那裡是她家的祖墓。

阿張很早就取得了公民權,因此她繼承了老疍家女的財產,但大部份都化在了葬禮上。就像挨打時從不反抗那樣,她不聲不響地繼承了老疍家女的家私,像過世的老板一樣繼續在水面上謀生。她和好友阿林搭了伙兒。

澳門瀰漫着戰爭的烟火。她曾一度停止了生計,但很快又重操舊業。要生存,就得幹活兒。從來沒有像戰爭期間那樣難掙一口飯吃,常常是飢腸轆轆。四周都是「日本仔」,船上的生意少了許多,有幾天甚至分文未進。昔日樂呵呵,喜洋洋的阿張,這時萬念俱灰,對城中哀鴻遍野的悲景熟視無睹,對窮人倒斃在海邊馬路上的慘狀無動於衷。他們是血腥戰爭的無辜受害者,可她不明白爲什麼要打仗流血。爲了掙得一小捧米,她吃盡了千辛萬苦。無論是誰,都不能與其分享這來之不易的口糧。

如果不是後來所發生的一件偶然的事情改變了她那狹小的生活天地的話,她的日子永遠是平平庸庸的。

夏天的一個傍晚,在落日餘輝中,當她搖着小船經過一艘名爲「澳門號」的炮艦時,一個海員高聲招呼她。海員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要她把他載到陸地上去。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猶豫了一會兒,心中對這個金髮碧眼,身材高大無比的男人有些恐懼。那個常常吹嘘認識許多海員的阿林暗示讓她答應送那水手上陸地。她從未接觸過「士官」。老疍家女生前常常駡他們是敗類。她經常在海邊馬路上,汽艇上,駁船以及碼頭上見到他們。她就像躱惡魔一樣避着這些「番鬼」。她不相信阿林說的話,那些「番鬼」是些和靄可親的好人。可現在難以令人相信的是面前居然有這樣一個「番鬼」,執意要乘坐她的小船。那海員笑容可掬,繼續比劃着。要是不讓他搭船,那麼她的良心將受到譴責。於是她很腼腆地請他登船。

在一段時間內,那個海員只僅僅限於要求搭乘阿張的船。阿張也樂意爲他服務,因爲他不僅給起小費來很大方而且跟她講話時也非常客氣禮貌,沒有那種儼然高人一等的架式。

然而,在一天晚上,他們之間的關係更進了一步。多麼皎潔的月夜。蟾光給澳門城中那古色古香,鳞次櫛比的屋宇,浪聲滔滔的海面抹上了片片銀輝。那海員又出現了。看上去悶悶不樂,心事重重。他跳上小船,驚動了正準備休息的阿張。阿張沒有吱聲,她喜歡上了那人的言行擧止。她收起了連接陸地和小船的跳板,解開了纜繩,向內河划去。這時她才想起阿林不在船上。阿林和幾個女伴去吃小食了。海員坐在船內。木船的船篷壞了一塊,從那兒可以看到閃爍的羣星。河面上傳來了沉睡中的城市發生的那輕微的休憩聲。水波輕輕地冲擊着火輪和舢板的船身。叫賣各種小食的小販的喝聲在夜色中顯得更加凄慘。遠處傳來了二胡和笛子的聲音,紅燈區裏女人的浪聲浪氣。

海員心裏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悶悶不樂,心事重重。他望着阿張而她也感到他那巨大的身軀近在咫尺。海員的心中萌發了從這個膚色黝黑、低賤的疍家女身上得到快慰的念頭。畢竟無論如何她是個女人啊。漿葉拍擊着水面,發出了陣陣響聲,阿張的身影映照在繁星滿天的空中。海員獨自一人坐在船的黑暗處,心事重重……

船駛近炮艦時,海員立起了身子讓阿張划向大海。一股暖流通遍了阿張的全身,她疑惑地望着他。一語未發,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了。小船向大海的深處駛去,消失在明亮的月華中。

多麼美妙的夏夜……啊,澳門之夜……

他們迎晨而歸。遠處雄鷄爭鳴,城市仍在這綠色的夏季中休憩。天色尚早,船隻還未出海。在點點繁星即將逝去的朝暉中,灣仔島那蜿蜒、逶迤的山勢顯得更加淸晰。

就這樣,那海員不聲不響地闖入了她的生活。她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高人」,可還未開口這樣稱呼他。開始,女友們都指責她。見他來了,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沒過多久就習以爲常把海員當作她的男人了。肯定,他們是不會白頭到老的。可一個海員同一個疍家女混在一起這也夠俗氣的了。但這並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夜晚,每當海員出現在小船邊上時,阿林總是跳到對面的其它船上去,讓女友獨自一人不受打擾。

海員並不是無時不刻同阿張如漆似膠的。有一次,甚至一連數天沒有露面。以往,一個星期中總要與阿張見一次面。他把阿張抱在懷裏使其忘却水上生活的艱辛。每次阿張都感到受寵若驚,她沒有什麼苛求。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她從來就沒有過這種如痴如醉的感受。她百般溫順,萬千柔情地委身於他,就像老疍家女用鞭子抽得她混身靑時那樣的心甘情願。她知道不應該這樣投入男人的懷抱,可情不自禁。

肯定他還會有其它相好的女人。男人個個都如此,更不用說一個浪跡天涯海角的水手了。她一點也不嫉妒,從小受到的敎育就是男人可以任意取妻納妾。她認爲這很自然。內心深處,她還爲自己是衆多分享他的愛情的女人之一而感到驕傲嘞。

曼努埃爾曾走南闖北,在非洲的巡洋艦上呆過,熟悉充滿熱帶情調的生活,渴望冒險,酷愛大海。後來奉命調到澳門服役才來到了這裏。幾年來,他爲澳門的異國情調所陶醉,爲其魅力所吸引。正當他的兵役期快要結束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拉開了其恐怖的序幕。

當時,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重返大海。非洲、印度、遠東,對這一切他了如指掌,可沒有一個地方能使他留連忘返。他決不會在這些地方安家落業的。就連他的故土,一個濱臨奇異壯觀的大西洋的小村也未能留住他的脚步。可現在,在投入這充滿危險和艱辛的大海生活之前,他想回故鄉小住,探望一下早年出走,經過許多年後才與他和好的姐姐。

痛苦的思鄉之情使他悶悶不樂,目前的困境更給他增添了幾分憂愁,他的全部心靈在呼喚着大海。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鄉情,不能適應殘酷的戰爭現實,朋友們對此感到很奇怪。在那混亂的時刻,他對一切失去了興趣——戰友、日常工作、尋歡作樂的城市。他離羣索居,整日沉思不語,喜歡一人呆在淸靜的地方。他特别喜歡欣賞西望洋山上的晚霞,觀看太陽緩緩藏到灣仔島上羣峰的後面。他注視着滿載活蹦亂跳的魚兒出航歸來的船由遠駛近。耳聞東望洋山上的陣陣松濤心潮起伏,喚起了多少回憶。站在瑪利二世皇后眺望台上,放眼大海,極目地平綫,遠處的九洲如同綠色的衛士在守衛着航道。白鴿巢花園中的樹木郁郁葱葱。有時,他會整個下午或整個下午地呆在燒灰爐斜巷的彎道上,在漁屋附近觀看起網。網中的魚活蹦亂跳,銀光閃閃。或是在球塲的草坪上當着女傭人的面同塔石街的孩子們玩耍。海邊馬路,螺絲山,靑洲,在天主聖名之城安寧和秀麗的景色之中尋求撫慰其痛苦的安謐。

他不忍心就這樣離去。這種做法對不起曾十分好客地留他居住的澳門土地。在此他渡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幾年時光。可是他心想着大海這也沒有錯呀——大海不就是一條對他具有永恒魅力的美人魚嗎?

多少回他都抑制住了自己。躑躅於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街頭。時時光顧「夜總會」,常常參加難民營中擧辦的晚會,頻頻出入秦樓楚館。那些天裏,他的心靈沉淪了,身上最美的感情泯滅了。

當阿張闖入他的生活時,他像對待一切可在他不快的時刻給予一些慰籍的女人一樣對待她,不好也不壞。在他的眼中,她不過是一個在他尋歡作樂後可以揚長而去的玩偶而己。很快他發現疍家女人品出衆,與她呆在一起感到快慰。並不是因爲她長得如花似月,恰恰相反,其貌不揚。飽經風霜,黝黑的面龐上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情。一雙小眯縫眼,鼻子塌塌的,大大的。模樣並不寒磣,不過是不太上眼罷了。那神情擧止活像個順從的女奴。

在闖蕩江湖的生涯中,各種各樣的女人他見得多了。他也知道在這美妙的東方世界中嫖妓的代價。可從阿張身上看不出任何煙花女子的跡象,她身上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溫柔,令人心旂搖蕩。他是個情意綢繆的人。對窰姐如雲的那種環境早就膩味了,那是最不幸的地方。他受不了紅燈區那些「野草閑花」的逢塲作戲的堆笑,機械的愛撫,還有戰爭帶來的種種災難。戰爭並不僅僅是機關槍和鮮血,它使成千上萬露宿在街頭巷尾的人成餓殍,它帶來的疾病折磨着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皮肉交易更加猖獗——多少姑娘,甚至是女孩,被食不裹腹的父母賣身娼門。

阿張爲他那執意的決定帶來了一些慰籍。她那付渴求愛情,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的神情令他深爲感動。這種無言的唯命是從使他心滿意足。他喜歡呆在她的身邊,注視着滿天的繁星,澳門的夜景,西望洋山和媽閣山上鱗次櫛比的房屋在藍色的夜空中宛如飄動在雲端的仙山瓊閣。她,貌不驚人,不知書識禮,整日在水面上奔波。她那典型的東方人的眼睛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戀念大海的水手的脈脈溫情。她的笑容,爲他敬茶的姿式,佈滿老螢的手指愛撫他那歐洲人特有的金髮時所流露出來的萬般溫柔使他傾倒。兩人之間的話語不多,手勢表情更能溝通他們之間的感情。爲了讓他一人靜思,阿張常常默不作聲地呆在小船的角落裏,這寂靜給人的心中帶來多大的安慰呀。

戰火還在蔓延。隨着時間的推移,日本的戰敗已是大勢所趨。各種難民如潮水般涌至澳門,尋求安全的棲身之處。飽受戰火之難,從中國各地逃難至此的難民的貧困,同在這塊飄揚着中立國旗幟的土地上的陰暗角落中大發橫財的暴發戶以及日本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皎潔的月色中,美製飛機掠過天主聖名之城的上空,飛往內地的各個戰略要地去摧毀一切。飛機的轟鳴,預示着災難,給澳門這座毫無設防的城市帶來了痛苦,人們整天提心吊胆地過日子。一聽到那沉悶的飛機引擎聲,海員的心裹就難受。死神就在附近徘徊,想多勾幾個人去。只要一架那樣的飛機就可以把整個澳門夷爲平地。眼看就要勝利了,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死。

阿張也嚇得混身發抖,可她在那葉小舟上極力戰勝着恐懼。那小船實際上是幾塊浮在泥濘上的木板,她糊口的生計。是的,是有人在水深火熱中掙扎。慘不忍睹的景象比比皆是,河水,戰爭……可不管别人是多麼的痛哭流涕,高聲咒駡,她有她的小船,她的生計,她的棲身之處。

他們二人抱作一團。他爲死神在空中盤旋而難過,而她則爲在這亂世上還有一艘完整的小船可供她藏身,享受安寧而感到慶幸。

一天夜裏,飛機的轟鳴又打破了寂靜。她發現了一件大事。她有喜了,懷上了這個待她親如家人的金髮碧眼男人的孩子。一種從未體嘗過的情感,妙不可言的感受在她的心中升起,一種無法形容却又令人陶醉的心情。她突然沉默不語,羞澀澀的,像孩子那樣害怕他會因她沒有採取避孕措施而生她的氣。

幾個星期後,那海員再也沒有露面。等他來的那個晚上,她徹夜未眠,一直等到東方欲曉。她心裏很難過可還是原諒了他。又連續等了好幾天仍不見他的踪影。「高人」莫名其妙地消聲匿迹了。她傷心透了。她去求了神,到廟裏磕了頭,還請巫婆算了命。她心裏非常氣惱,可怕蒼白的面孔上却不露聲色。她屬於一個信奉宿命論的種族。千百年來,中國的婦女任憑她們的男人胡作非爲,從來就是逆來順受的。如果高人不來的話,肯定是又迷上了其它女人。在神的意志面前,抗爭無濟於事。她强忍着難過的淚水,像往常一樣忍受着女友們的譏諷。

然而,使她感到欣慰的不是那些便宜的小禮品,諸如梳子,劣質的玉手鐲,幾塊手絹,一塊做長衫的黑布料。他給她留下了一個孩子,這是那金髮碧眼海員留下的最美好的紀念物。

身孕並沒有阻止她繼續幹活。城裏那些有錢人的妻子才一有孩子便養尊處優呢。水上人家,只有到死才有休息時間。她的小船還在運送客人,貨物和工具。一連幾個月,她很難過。阿林知道此事,可從來沒有聽到她抱怨過一聲。

冬季的一個冷風嗖嗖的黃昏,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在送客去灣仔島的時候累着了。幾個小時前開始的陣疼,此時此刻因划漿的勞累而加劇了。在這被雨點、浪花打濕的破船上,一條小生命來臨了人間。阿林忙着管船,什麼忙也沒有幫上。產婦一人在同命運搏鬥。一聽到嬰兒的啼哭,她便感謝上蒼給了她如此巨大的幸福。所有的煩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許久沒有露面的水手,此時此刻正在遙遠的路環調養槍傷。幾顆子彈差點要了他的命。

一伙强盗打劫了位於二龍喉附近的一個富商的住宅。

曼努埃爾剛一喊有强盗,就被打倒在地,受了重傷。

他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月,生命奄奄一息。

當地新聞界對這個勇敢的小伙子的健康狀况進行了報導,可這消息在那些混亂的日子裏是不會傳到河面上去的。

健壯的體格使他挺了過來,却還很虛弱。

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到路環去療養。

他把阿張、世上的一切、戰爭統統都抛到了腦後,一心養傷。

現在勝利在望了,他眞怕就這樣死去。

當他回到天主聖名之城時,進一步相信和平就要到來了。德國的分崩離析已成定局。飛過澳門房屋上空的美國飛機越來越多。回來時,人很健壯,興致勃勃,可他沒有立即去找阿張。只有當飛機轟炸了澳門這塊中立的土地,給內港帶來了死神,他才想起了阿張。

一天晚上,他匆匆趕到了海邊馬路。眺望了一下以前他們習慣呆的地方,沿着岸邊漫無邊際地走着,然後又回到了那個地方,他遠遠地看到一條小船上有一微弱的燈光在閃亮。懷着一種羞愧的心情走近了那小船。這時他淸楚地看到了疍家女的身影,只見她彎着腰望着靜靜的水面。他走近了跳板,高喊着:

—阿張!

疍家女突然挺直了身子,轉向他,然後,微微點了點頭,低聲說道:

—你好。

她對他微笑着。張開了那張不太秀氣的嘴,就像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似的,親熱地歡迎他。根本就沒有責備他,一點也沒有愠色,沒有使他感到這是分别數月後的重逢。

他跳上了小船,疍家女默默地收好了跳板,解開了纜繩。小船在漆黑,潮濕的夜中緩緩行駛。許久許久倆人誰也沒有張口說話。他,心情激動地享受着這在那些倒霉的日子裏難得的寧靜。他,感到了一種無以言狀的幸福感,內心世界在鬥爭。但是二人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强抑着自己不失聲痛哭。她,永遠是那副東方人的表情,把再大的感情波瀾統統隱藏在那不動聲色,幾乎是無動於衷的面孔下面。

突然,有個什麼東西在他的身邊蠕動了一下。他霍地站起身。在一堆破布中發現了那個打斷了他思緒的東西。當他摸到那正在寒冷中踢騰小腿的孩子時,驚呆了。一個小小的生靈,稀稀的金髮,幾乎是白人般的皮膚,明亮的雙眸,一眼就可以看出有歐洲人的血統。

在凄凉的夜色中,漿隨着一個特殊的節奏在划動。阿張對眼前的一切熟視無睹,但她的雙眼緊緊地盯着海員那寬大的身影,知道他此時此刻是什麼的驚詫。

嬰兒發出了一聲啼哭,一聲又一聲。曼努埃爾趕快抱起了她,放在胸前,輕聲喚道:

—我的女兒,我的小寶寶。

阿張知道孩子在找她。她放下了漿,溫順地要求替換一下曼努埃爾。

—叫什麼名字?

—梅來。

小船一時失去了控制,隨波飄流,原因是曼努埃爾出神地看着孩子在貪婪地吸吮着母親那豐滿的乳房。

他的身上萌發了父愛,對這個天眞無邪的小生命的愛心。他深知船上生活的艱辛,很快就想到了讓她離開水面到陸上去生活。兩個星期後,好容易才在下環找到了一所房子。阿張沒有反對,儘管她憎惡陸地,在那兒住不慣。阿張聽從了安排,對他從來就是百依百順的,况且他的做法正是愛之擧。她把小船托付給了阿林,乖乖地住到了城裏。

這是他們共同生活中渡過的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在此之前,阿張不過是海員衆多的情人之一。現在成了他女兒的母親。他們之間的話仍不多,二人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內心世界中,梅來是連接他們的紐帶。他們把雙方無法溝通的東西都無私地貢獻給了那孩子。他們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啊! 在逗孩子玩時,疍家女那出自心底的笑聲朗朗。曼努埃爾又變成了一個淘氣的孩子,每時每刻地逗女兒玩。

戰爭結束了,德國投降了,大日本帝國完蛋了。看着阿張幹家務的身影,他心中充滿了痛苦。他早就知道他不能永遠地呆在她的身邊,大海才是他的歸宿。他並沒有愛她。愛,只有兩顆心最緊密地相連時才會產生。但她是他所尊敬的人。同事們都拿他取笑,譏諷他的「低下口味」。他們不理解他怎麼能同這樣一個難看的人一起生活。但都是事實。現在,看到她是如此的幸福,擺脫了水上生活的艱難,他眞不舍得棄她而去。况且,只有她才激起了他成家立業的念頭。

他做得對。阿張從來沒有像那段日子裏那樣熱愛生活。在她的眼中,陸地也不再是那樣的邪惡了。她不是一個矮人三分的「妺仔」,而是一家之主,四鄰都很尊敬她。她就像生了個男孩一樣爲梅來驕傲。她從來沒有這樣深沉地愛那金髮碧眼的海員,如此柔情萬千。是的,戰爭結束了,一開始,他就明確地向她表示過,戰爭的暴風驟雨過後,他就要啓程回到那遙遠的葡萄之國——葡萄牙去。現在他們有了女兒,她希望他不要走。她滿懷着這種希望,一心掛在家上。

日本投降了。消息傳來,全澳門燃鞭放炮,喜慶勝利。可這消息却給海員帶來了不快。一連幾天,阿張都在察看「高人」的態度,只見他一如往昔,阿張這就放心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在默默地忍受着心中的痛苦。他十分同情她,因此,克制着重返大海的急切心情,向上級要求再多呆幾個月,但未獲准。一有船到澳門,他就得返回。

女兒的問題使他傷透了腦筋。他沒有勇氣遺棄她。疍家女還能有什麼前途呢? 她將在港口那紛雜的環境中長大成人,陪伴母親去操持那艱苦的營生,爲衆人所鄙視,受饑餓的煎熬——中國的窮人都在饑餓的深淵中掙扎。况且,梅來的長相又不是地道的東方人模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同歐洲人私通的結晶。從來就沒有見過混血兒在河上風裏來雨裏去的。命運給她們安排了其它人生之路。秦樓楚館,花街柳巷便是他們的歸宿。無論何處,只要有歐洲人的私生子,色情生意便可大賺其錢。不,決不能遺棄她。他想到了現在和好了的姐姐,她在遠方召喚他。她肯定會收下這個小姪女並精心敎育她的。但把她從母親手中奪走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啊。他那酸楚的心靈進退兩難。

幾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阿張無憂無慮,可那多情善感的水手却一直沉默寡言。一個不眠之夜,當阿張在哄發燒的孩子入睡時,他做出了決定。而後的幾天中,他一直在爲她搞一張船票而奔波。

一天,阿張一覺醒來發現了幾件衣服,「高人」臉上的愁雲,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一切預示着將發生一件會給她帶來巨大痛苦的事情。

直到那艘不祥的郵船抵達的前夕,事情的眞相才大白。曼努埃爾請來了一位通曉中葡兩種語言的翻譯,這樣他就可以向她把事情解釋淸楚了。阿張見他們來時躱躱閃閃,她預感將要發生什麼不幸。翻譯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給他們倆翻譯時慢聲慢氣。

當只剩下他們二人時,她的雙眼緊緊地盯着他,只見他臉色灰黃,十分失望。水手緊緊地抱着在淘氣的梅來,受不了阿張的目光,結結巴巴地在說着些道歉的話。

阿張沒有說話,獨自一人去了廚房。叫他吃晚飯時,聲音仍同往常一樣溫和。

她的臉上再也沒有流露出笑容。她沒有阻止他爲孩子準備衣物,而且是十分順從地爲孩子包好了東西。在與海員一起時,她顯得若無其事。他瞭解她,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佯裝無濟於事。

她將來如何生活? 河,經流不息,萬古不變的河流會耗盡其生命。小船、漿、在港口渾濁的水面上奔波。毫無保障的時光,饑寒交迫。無依無靠的晚年,幹一輩子擺渡。對,他講的有道理。如果女兒留下來,其前途如何? 阿張是可以受苦受難的,因爲她就是在苦難中長大的,被父母賣到了鐵石心腸的人手中。可梅來受不了這苦,她長得太漂亮了,酷似碧眼的父親。

啓程那天,旭日東升時他離開了她。他不應該再回到家裏去。過一會兒再到小船上去找她一直呆到分手的時刻。他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依依不舍地離去。

阿張看着他換行裝,一會兒在屋中踱來踱去,一會兒又把門關上。直到那時,她才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永遠地失去了一樣東西。暮靄給灣仔島的輪廓襯上了一層紫紅的彩霞。這時,曼努埃爾出現在小船前,距最後一班交通艇離岸還有幾個小時。阿張準備了一頓可口的晚飯,穿上了她最好的長衫。那是多情的海員送給她的薄禮。她的辮子上,一把鑲有假寶石的梳子閃閃發亮。那是他們初次同床共枕時的紀念物。她仍同往常一樣百般溫柔,他最喜歡她這樣。小船在熟悉的蕩漿聲中再一次駛向水面深處。

正値冬天,氣溫很冷。可誰也不覺寒,就連在船最裏面爬來爬去的小女孩也沒有絲毫的寒意。沉默不語的父親和母親,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相互之間根本就無法交流任何感情。大船小艇在他們的身邊駛過。一艘巡邏艇冲破了沉睡的水面,小船避開了它。岸上鞭炮聲劈里啪喇。在Roda,一艘開往香港的班船在瀰漫着鹹魚味道的海面上行駛。在緩緩低垂的夜幕中,媽閣山上的Fortaleza de S. Tiago昏昏欲睡。靑洲在一片蒼綠中小睡。模模糊糊的西江消失在中國那大片大片的稻田中。極目遠望,他突然發現澳門的景色是那樣的多姿多彩。他感到奇怪爲什麼淚流滿面。

他毫無胃口地吃了幾口晚飯,不過是爲了不掃阿張的興,不負爲他準備這樣一頓豐盛的晚餐的一片深情。看着仍同往常一樣溫順的阿張,他心痛如絞。他寧願讓她大聲疾呼,抒發潛埋在她那顆東方人心靈深處的巨大痛苦。她的臉色蒼白,心情低沉。可她還像往昔一樣的快樂。

城裏傳來了報時的鐘聲,九點了。曼努埃爾從蓆子上欠起了身子。她躺在那裏是爲了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正在給孩子喂奶的阿張混身哆嗦了一下。

—我們走吧。

她心甘情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更加緊緊地擁抱即將别離的親人。曼努埃爾操起了漿,駕着小船馳向港口。接送旅客的交通艇還在碼頭上等待着。

這時,疍家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失聲痛哭,斷斷續續,柔腸百轉,羞愧難言。曼努埃爾想讓她别哭了,可他的聲音也哽咽了。他感到將失去的是件無價寶,是任何東西所不能代替的。他使勁划着漿,竭力迴避那痛苦的塲景。從中國那面,寒風不時襲來。誰也沒有在意這風。哭泣聲仍斷斷續續,柔腸百轉,羞愧難言。

海員沒有立即就登上交通艇。開船前的最後第二遍笛聲已經拉響。二人望着正在夢鄉中的女兒,都想說點什麼。她,人雖難看却生性溫順,極力想止住哭聲,請求他回來把她接到陸上生活,離開那水面,那牢獄般的水面,他,山盟海誓,信誓旦旦,讓她耐心等待。

開船的笛聲響了。曼努埃爾張開雙臂熱烈擁抱那對他百依百順的疍家女。阿張注視了他片刻,然後溫順地把女兒交給了他,口中喃喃細語作最後的珍别。

—多保重,要多保重啊……

一九五○年二月,遙念澳門,作於科英布拉

金國平 譯

*澳門律師、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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