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30日,京剧《新龙门客栈》在上海大剧院首演,座无虚席、掌声雷动,再次激发了人们对武侠经典与京剧创作的思考和兴趣。
1967年,一个对於武侠爱好者无比重要却容易被忽略的年份。这一年,最春风得意的应该是张彻导演,他的《独臂刀》票房过了百万,叫好又叫座。古龙的《绝代双骄》和金庸的《笑傲江湖》在报纸上连载,成为人们茶余饭後的话题。新武侠故事多聚焦於少年人的成长和复仇,与之相比,这一年胡金铨导演的《龙门客栈》则稍显另类:几个勇敢无畏的成年人,为了保护几个亡命天涯的孤儿,忠肝义胆、舍家为国,与奸邪之徒性命相搏,试图在荒无人烟的西北大漠,重建一个仍然有“江湖道义”的世界。
几十年後的1992年,当徐克监制、李惠民导演的《新龙门客栈》重整旗鼓、票房大卖的时候,并未改变基本的正邪关系、故事线条和价值取向。电影《新龙门客栈》的成功,并非是故事本身的成功,而是人物塑造的成功。金镶玉和邱莫言两个女侠的出现,让居朝堂之远的江湖更加活灵活现;而萧少鎡的升级版周淮安,一直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之间徘徊,却给了侠客更丰富的内心设定。
无论《龙门客栈》还是《新龙门客栈》,都根植於传统,却又独辟蹊径,成为各自时代独树一帜的巅峰,为观众创造了生机勃勃的武侠人物,更张扬了一种清新刚健的武侠精神。它们是京剧《新龙门客栈》的故事基础,其实又为舞台的改编留下了难度。
其一,虽然电影《龙门客栈》和《新龙门客栈》都是在一个相对简单集中的空间里演绎故事,有很强的剧场感,但将武侠电影改编为戏剧舞台作品,此前几乎没有成功案例。电影因为有多元手段和自由表达,更容易承载“武侠”这种近於神话的题材;而舞台上要素简单、空间局限,虚实之间的尺度都不好把握。
其二,作为新编京剧,如何在京剧传统和现代审美之间取得平衡?在当下的语境里,如何既能体现传统京剧的韵味,又能吸引心浮气躁的观众看完?毕竟,今天的观众是被“漫威漫画”或《权力的游戏》之类情节和节奏所塑造,京剧代表着传统艺术,而“武侠”更像是一个过时的话题了。
其三,激活经典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重塑经典。但是高山在前,虽意味着有了巨人的肩膀,同时也就给了创作团队更大的压力。在翻拍经典的道路上创新,殊为不易。
京剧《新龙门客栈》首演谢幕的那一刻,观众用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表达了对这部承前启後的作品,发自内心的肯定。导演胡雪桦与主演史依弘为我们创造了一部熟悉亲切却又耳目一新的戏剧作品。那个魂牵梦绕的“武侠江湖”在舞台上复活了!传统戏曲火爆热闹的场面也回来了!若干年後,这重要的一刻也许会被写入戏剧史;而更多从来不看京剧的年轻人,将从这个时候开始,被京剧艺术的美好所俘获。
古人写文章,以“理、事、情”为最佳,而这部剧的成功,则是将“情、义、美”三个字融为一体。《新龙门客栈》所谓的剧本改编,虽然保留了故事框架和人物关系,但相当於重起炉灶。编剧删繁就简,举重若轻,强化了金镶玉、邱莫言和周淮安三人之间的情感线,同时又为江湖儿女和东厂太监之间设计了更集中的互动情节及全新的对白包袱,所以剧情整体扣人心弦、张弛有度。
实打实的舞台对决,让人感受到了演员的功力;京剧唱词古意盎然,释放出传统戏曲的魅力。导演胡雪桦拥有丰富的电影和戏剧创作经验,懂得当代观众的心理节奏。舞台场景的切换,乾净俐落;高低快慢的控制,都在呼吸之间。人们在高潮迭起的地方忍不住喝彩,在悠长抒情的段落沉湎回味。几段嵌入剧情的现代舞蹈戏美轮美奂,从结构和风格上看完全不多余,丰富并提升了舞台美感。
人物塑造更是别开生面,史依弘版的金镶玉,虽然脱胎於张曼玉,却又独辟蹊径。张曼玉之美在於风骚,史依弘之美在於风骨。所谓“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舞台上的史依弘,文武兼备,亦庄亦谐、亦俗亦雅,将“梅”的雍容、“荀”的俏皮、“程”的幽咽、“尚”的刚劲,有机融合。人物不脱俚俗谐趣,亦有贞烈豪迈之时;虽风流妩媚,但随着剧情递进,可亲可爱中更见可敬。
殊为难得的是,史依弘一身兼挑“金镶玉”和“邱莫言”,这是给角色切换和舞台调度出了难题。史依弘凭藉近乎完美的唱腔和表演拉开了人物的反差,将金镶玉的“动”和邱莫言的“定”,金镶玉的“趣”和邱莫言的“情”,金镶玉的活泼轻盈与邱莫言的深沉庄静,在一人身上完美呈现。观众并不会迷惑,却会为这种现代的演绎方式感到惊喜。
从2019年到2021年,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京剧《新龙门客栈》克服了新冠疫情的重重困难,在国内无数次成功巡演;创作团队在观众的关注、质疑、赞赏和鼓励中成长了自己。舞美进一步简约写意,回归传统,为更灵活的巡演创造了条件;升级版的剧情日益主线清晰,紧凑有趣,让京“戏”的味道越来越浓;演员的表演更加活灵活现,松弛自然……起初,人们或许是冲着电影里的故事才走进剧场,但是在离开的时候,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成为了京剧《新龙门客栈》的粉,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贡献票房。
一个真正现代的社会,推崇的是百花齐放、多元共生,对传统要包容,对创新也要推崇。新京剧在今天面临的创作困境,不言而喻;如何在继承与发展、传统与创新、高雅和通俗之间取得平衡,始终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概念性、理论性的争论已经不少,行动派和实践者却不多,传统戏曲正在失去观众、失去市场,同时面临着原创剧本的匮乏和人才的凋零。
事实上,中国传统的“戏”,就是给普通老百姓看的,只要能让老百姓“看懂”,只要观众觉得“好看”,普通观众都接受了,就是叫好又叫座儿的戏。是否能够传递快乐或悲伤的情感体验,是衡量一出戏是否成功的首要标准。
如果看戏又能让人产生审美愉悦,这就增加了艺术的维度。若能将精神价值赋予舞台叙事之中,让观众潜移默化地接受道义熏陶,这又让戏剧拥有了最重要的社会教育功能。
《新龙门客栈》的编创团队是为京剧的生存与发展付出了切实的努力,他们在诸多戏剧形式上的原创精神和创新意识,更让年轻一代的观众回到了京剧的剧场。在戏剧舞台上重塑武侠经典,展示博大的家国情怀、阳刚的侠义精神,这是把握住了我们文化传统的灵魂,为戏剧人和戏剧观众注入了文化自信。
这次酣畅淋漓、精彩纷呈的戏剧演出需要更多的讨论与关注;因为它并非仅仅只是完成了电影经典的舞台重现,而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未来的门。或许,只有突破传统与现代、保守和创新、高雅与低俗这样的二元思维局限,才能在真正的戏剧创作实践中,把中华文化里最健康美好和最富生命力的舞台形象奉献给观众,奉献给世界。
文:汪洋
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艺术与科学协会副主席,纪录片导演、戏剧编剧及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