歴史(編纂學)

“屯門島”——葡人始佔中國據點考辨

施存龍

此問題之提出,凡是論述葡萄牙人最初到中國廣東沿海嘗試海外貿易和建立殖民地據點事件,葡人和其它西方人的歷史文獻和著作中,無一不說是在一個名叫Tamão的島嶼上,漢語譯作“屯門島”(有的作Trade Island,譯作“貿易之島”,為同地)。在中國,當代、現代著作的通史、明代斷代史、澳門史、航海史、外貿史、外交史等史書以及工具書,凡涉及者,也大多說是在“屯門島”。然而在明代史籍中並無此島名,現在實際生活中也不存在,祇有冠以“屯門”的其它地名,諸如屯門、屯門澳、屯門鎮、屯門山等等。另查明史敘述該事件時,又說是在“南頭”,而“南頭”地名也有多義,未見著落。有關澳葡史著中,對“屯門島”今地張冠李戴,錯誤至今流傳不已,亟須澄清。本文從航海地理著手解決葡方所言的屯門島和明史所言的南頭島嶼兩個方面的歷史疑難問題

史不絕書的“屯門島”

 

一、史籍多稱葡人最初殖民據點在“屯門島”

 

情況很普遍,茲舉各方面有代表性實例。

當代中國編寫的通史方面,如《中國通史》説:

〔1517年〕皮來資和安特拉德所率領的葡萄牙艦隊到屯門島後,(……)留在廣東的葡萄牙殖民者卻乘機進行搶掠活動,強佔廣東東莞縣的屯門島海澳。(1)

明代斷代史方面,如《明朝史話》説:

1518年(……)葡艦隊侵佔我屯門島。(2)

澳門地方史方面,如《澳門四百年》説:

1517年(……)留在廣東的葡萄牙殖民者又強佔東莞縣的屯門島。(3)

外貿史方面,如《中葡早期通商史》説:

葡萄牙艦隊(……)1517年8月15日,他們安全地駛抵葡萄牙人經常稱之為“貿易島”的屯門島,(……)率領幾艘船離開屯門港駛到珠江口。(4)

葡萄牙國王唐·曼努埃爾命馬爾廷、阿方索同中國皇帝簽訂一項“和平條約”(……)試圖獲准在屯門建立一個要塞,他率領部下駐紥在該地。(……)這些葡萄牙人都成功地進入屯門。(5)

又説: “葡船後於1521年(正德十六年)4-5月間抵屯門島。葡人Martin Alfonso等人於1522年(嘉靖元年)到屯門建塞等。(6)該書同時使用屯門島、屯門港、屯門三地名。此處所説“屯門港”似應理解為設在“屯門島”上的港,“屯門”似是“屯門島”的簡稱。又如《明末清初私人海上貿易》介紹葡人初到廣東時,提到屯門島:

正德八年,一個以阿爾佛來斯為首的所謂旅行團到達廣東珠江口外的Tamão(據日本學者藤田豐八考證,Tamão即東莞縣的屯門島),他們在島上建立一條刻有葡萄牙國王標誌的石柱。(……)

正德十二年,另兩個葡萄牙人安德烈與比來斯〔施按: 即前述葡人安特拉德、皮來資的不同音譯〕率領一支艦隊也到達屯門島。(……)第二年初(……)安得烈回到屯門。(……)

正德十四年,西蒙也來到屯門,〔他〕在島上築起砦柵,架上大炮,並以此為基地進行走私貿易。(……)

正德十六年,廣東海道副使汪鋐帶兵驅逐佔據屯門的葡萄牙殖民者。(……)

嘉靖元年,末爾丁甫多滅兒又帶領艦隊(……)妄圖重新佔領屯門島(……)他們在屯門島站不住腳。(7)

這裡講早期葡人先後來珠江口的四批艦船、象徵性佔領(刻葡國徽石柱)、實際侵佔(駐兵、築防禦工事)、明朝軍隊驅逐、葡人企圖重佔的,都發生在屯門島。航海史方面,如《中國航海史》説:

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艦隊便侵佔了(……)屯門島。(8)

工具書方面,如《中外關係史辭典》説:

明正德六年(1511)起,葡萄牙武裝商船開始闖進廣東東莞縣屯門島,並以該島為據點,常在廣東(……)從事走私、掠奪與販賣人口活動。(9)

西方人著作,茲舉Ljungstedt所説一例:

Simon de Andrade於1518年,駕一大舶及三小艇至屯門港,此人秉性貪暴,所在刧奪財富,掠買子女,並於此建築堡壘,以示有據此島之意。(……)此種惡行,深為中國官吏所痛恨,1 521年,遂遣兵驅逐之,Simon de Andrade乘機遁走。(10)

該書雖説“至屯門港”,但接着已點明“有據此島之意”,説明他們所至的“屯門港”是在一座海島,即“屯門島”。《中葡早期通商史》一書所介紹的西方人著作,都明譯為“屯門島”。

那麼這座史不絕書的“屯門島”是今何島呢? 人們自然有必要尋找究竟。

 

二、帶“屯門”的種種實有地名

 

“屯門島”,這個在澳門前期史、中葡關係史、外貿史上如此重要而又頻繁出現的地名,卻在我國實際生活中找不到,史書中説不清,各種工具書中查不明。能查到的卻是不帶“島”字的冠有“屯門”名義的其它地名。綜觀中國古今史地,起碼有八種,用於航道、港埠、兵營、城市、集市、山嶺、行政區域等。

1)作為水道航門。屯門一名,淵源是指水道成航道的航門,其概位在珠江口外海域的東側,扼進出珠江口外水上通道要衝。見於史籍,早在南北朝宋國(公元420-479年,以劉裕為帝,史稱“劉宋”)已成一有名航門。(11)海外國家船泊到廣州府城來,通常經屯門水道。南宋《嶺外代答》記載:

大食、闍婆、三佛齊(……)其至廣者,入自屯門。(12)

明代仍舊。明末屈大均《廣東新語》説:

南海之門最多(……)從新安〔縣〕而出者,曰小三門、曰屯門(……)此中路之海門也。(13)

按: 明代萬曆元年從東莞縣分出新安縣,屯門隨劃屬新安縣。

2)作為商港名。明代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中開列的外國商船在珠江口內外停泊地中提到屯門作商港:

各國夷艦,或灣泊新寧廣海、望峒,或東莞屯門,香山浪白、濠鏡(……)等海澳。(14)

這裡的“夷艦”並非艦,實指海外商舶。所謂“海澳”,《廣東新語》有解説:

澳者,舶口也。(……)東莞之虎頭門、屯門、雞棲諸澳。(15)

海澳、舶口,就是今天所説的港埠。但這裡所指的“屯門澳”與我國人譯自葡人所指的“屯門島港”不同。

3)作為軍港名。明嘉靖年間,鄭若曾《籌海圖編》所説海防要地:

中路之屯門、雞棲、佛堂門(……)等澳,南頭為尤甚,或泊以寄潮,或據為巢穴。(16)

這個“屯門澳”在《蒼梧軍門志》附圖中有反映。(17)

4)作為海防兵部地名。唐代在珠水口東側設海防屯門鎮。據《新唐書》地理志·南海郡記載:

有經略軍、屯門鎮兵。

宋代設屯門寨海防。明初仍稱,後改南頭寨,在南頭半島。

5)作為縣治城鎮名。明代天啟年間,任廣西參議的曹學佺《大明一統名勝志·新安縣》:

東莞南頭城,古之屯門鎮。

按東莞縣分出新安縣時、縣城在南頭鎮,即今深圳市屬寶安縣縣城南頭。

以上唐代海防的“屯門鎮”,《中國歷史地圖集》唐時期<嶺南道東部圖>標在今寶安縣南頭半島上。(18)宋代“屯門寨”,在該《圖集》南宋時期<廣南東路廣南路圖>上,仍在南頭半島上。(19)明初的“屯門寨”和接着改名的“南頭寨”及縣治“南頭城”,在該《圖集》明時期<廣東圖>上,標在南頭半島未變。(20)總之,從唐代設屯門鎮起到明代將屯門寨改為南頭寨,“屯門”都標在南頭半島上,無一標在屬於今香港新界的屯門山或青山灣的。祇有到清時期,《圖集》<廣東圖>在南頭半島原“屯門”位置上改標“南頭寨”,並同時在今新界地區標出“屯門”。(21)(在明代萬曆三十年,〔1602〕《粵大記·廣海圖》左邊雖在今新界出現“屯門”字樣,那已是葡人侵佔事件八十年後,明軍加強屯門防務時)。所以《台港澳大辭典》稱屯門鎮在屯門灣即今青山灣(22),不確,與歷史記載和上述《圖集》所示唐代設屯門鎮於南頭半島不符。又,《香港事典》説:

位於香港新界之西部(……)唐初已設屯門鎮,宋時(……)稱屯門砦。明初把屯門砦併入固戌砦,後改南頭寨,設參將鎮守。明洪武十七年(1384),屯門設為墩臺,後改為汛房,設把總一名防守。(23)

後面所述沿革雖對,但今地也張冠李戴,錯了位。

6)作為山嶺名。明代《名勝志》説:

杯渡山在東莞縣南一百九十里(……)一名屯門山。

7)作為集市名。過去廣東鄉村集市地稱為墟。屯門墟就在今新界青山灣岸畔。

8)作為行政區域名。現香港新界青山灣周圍沿岸從前屯門墟一帶成立的屯門區,區外交通有公路,還有飛翔船來往於香港島。沒有有關海外交通和海防古蹟,祇有青山禪院等寺觀。

以上帶有“屯”的各種地名,並無“屯門島”踪影,卻最易混淆,不能與之混為一談。但在譯文場合提到“屯門”“屯門港”時則有可能是“屯門島”代名,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識別所謂屯門島地點中的種種誤區

對於在實際生活中我不到,各種工具書查不明的“屯門島”,史書作家在介紹葡人初佔中國殖民據點並最終導致一場海戰事件時,很有必要和義務對其注釋明白。遺憾的是,由於問題棘手,迄今未解決好。除籠統指一下在“東莞縣”或僅注地理方位如説“珠江口外”,説不出具體在今何島,任讀者自去猜測,如上述《中國通史》、《明朝史話》、《澳門四百年》、《明末清初私人海上貿易》、《中國航海史》等當代史著,莫不如此。其它有點注釋的,不是含糊就是失誤。

1)避説屯門島,以新界屯門頂替。現代、當代史作家採取這種方式的相當普遍。例如: 《中葡外交史》説:

1517年(……)安剌德〔施按: 即前譯安特拉德〕與比留斯率大小武裝艦隊8艘到達廣東之屯門港(Tamang)。(……)屯門港在今東莞縣南頭之東,與九龍相接。(……)《明一統志》於“杯渡山”亦云: “在東莞縣南一百九十里,上有滴水巖,一名屯門山。”

西蒙·安剌德者(……)於1518年到達屯門(……)其在屯門,以防禦海盜為理由,擅自植木堆石為城柵(……)蔑視中國之主權。不特此也,甚至誘拐小兒。(24)

所敘史事內容與發生在屯門島的完全相同,通篇卻不用“屯門島”,也不露一個“島”字,祇説在“屯門港”“屯門”,又把它們注明在“與九龍相接”的“屯門山”地方。那就是説,葡人佔據作那些不法之事的地方是在今天新界的青山灣。

《廣州港史》提法類同:

正德十二年(……)安拉德祇好率領艦隊退泊屯門。(……)駐守在屯門的葡萄牙艦隊,勾引中國商人,掠賣中國人口,侵犯中國主權。(……)汪鋐率兵驅逐。(25)

《臺港澳大辭典》説:

1513—1514年,葡商人歐維士(Jorge Alvares)至廣東的屯門(在珠江口外九龍青水灣)。

1521年,西蒙在屯門不守中國法律……

1537年,葡萄牙人由寧波折回屯門通商(……)(26)

括號內為原注,也是把發生在“屯門島”的史事一概説在“屯門”上,再把“屯門”説在青水灣。

由澳門學者編寫的《澳門總覽》一書在其<歷史沿革>中説到葡人初到廣東建立殖民據點時,也祇用“屯門”之名並把它解釋在今九龍。(27)

香港出版的《澳門史》對屯門島、屯門港、屯門三者並用:

Alveres來到東莞縣屯門島(屯門現在香港境內)。(……)七年以後此人死在屯門,遺體就埋葬在這塊石碑下面。(28)

非瑙·安特拉德率領艦隊(……)於1517年(……)在屯門港靠岸,強行登陸。(……)艦隊佔領屯門後,又不聽從備倭都指揮的勸阻(……)溯江而上。1521年6月,屯門之戰爆發了。當時葡萄牙人佔據屯門已有四年。

從1523年至1528年間,廣東海防線上配置的帆船艦隊達一百艘,其中一半停泊在屯門島附近海面。(29)

該書在敘葡人初到地時提到在屯門島,在敘屯門戰後明軍佈防時也提到在屯門島,卻不注釋屯門島今地點,故意在屯門島名下注屯門如今地點: “屯門現在香港境內(意指新界屯門山所在地)。”在敘葡人所據殖民點時,不用“屯門島”而另用“屯門”和“屯門港”。從分別不同事件使用不同地名來看,可理解為兩個或三個不同地點: 初到地為屯門島,佔據地為香港境內屯門(大陸岸上)及屯門港。但從不明言三者是否有區別,模稜兩可處理辦法,似乎又同地點。

同一作者稍後三年在大陸出版的《澳門史綱要》一書,對西蒙等葡人所侵佔的殖民據點地名,雖然仍用“屯門”和“屯門港”,而且指明在香港新界:

〔葡人〕在屯門港強行登陸,“蓋房樹柵,恃火銃自固”。(……)屯門屬東莞縣(現在屬香港新界),歷來是外國商船來廣東貿易時停泊的港口,也是廣東海防的戰略要地。(30)

〔葡人於〕1521年(……)在屯門港建造了炮台、城濠等。(31)

但已不用“屯門島”地名了,也許就出於不好交待這個地名。《台港澳百科大辭典》“屯門之役”條説:

1514年(正德九年)葡使抵屯門,竟在該地樹立石柱,上刻葡國徽章。此後葡人積極經營屯門,設立營寨,奴役當地居民。(32)

“屯門”含義,通過“青山”條可間接體會是在“新界屯門墟”一帶。該書不提屯門島,把所有事件都説在新界的屯門上。

不能祇批評他人,筆者過去寫的澳門港前期史論文也錯誤地運用前人説法,把葡人最初殖民據點解説在屯門港,並把它落在新界的屯門山前青山灣。(33)後來才發現有問題。

把今青山灣內的屯門,説成是葡人西蒙·安德烈德一伙人為非作歹的殖民據點是説不通的。第一,不符明代<汪公鋐遺愛祠記>所説“佔據島嶼”的記載(詳見下節),更不符葡人和其它西方人眾口一致的佔據是Is. Tomão島嶼。第二,新界的屯門,在明代珠江口外海防體系中,雖不及設於南頭半島的屯門寨地位重要,卻也是駐防派出機構墩臺和汛房所在,扼守屯門航道要害的前哨陣地。嘉靖時《籌海圖編》有明載。且上述《中葡外交史》也承認“屯門港時有中國艦隊駐防,以備海盜”。《澳門史綱要》也説“是廣東海防的戰略要地”。這個“有中國艦隊駐防”的“海防戰略要地”,既未被葡軍攻取,又未自動撤防(此兩點沒有也不可能發生),葡人怎麼可能在那樣的地方築起城寨、製造武器、販人口刧客商等事呢? 明軍怎麼會乖乖地讓葡人在眼皮底下任其建工事、設炮台、佔領達四年之久呢?

2)隱指或暗示在香港新界。如30年代給《明史·佛郎機傳》作注的專著説:

屯門為東莞縣之海島,葡人初來中國之停泊地也。《廣東通志》言: 乃退泊東莞南頭,持火銃自固,蓋南頭與屯門密邇,均屬東莞,當時亦或有葡商停泊居其地者。(34)

祇籠統説: “廣州之屯門島”,始終未能説明明代具體位置和地名以及該為今日何島,最後以“南頭”為參照地,説了一句含糊的話“蓋南頭與屯門密邇”,使人不得要領。祇有少數熟悉明代廣東歷史地理的人才能領會其曲折含糊中似指九龍新界的屯門。因為祇有那個“屯門”與南頭寨密邇。但新界的“屯門山”即青山是山不是島,也不是明正德時是島,現在與大陸相併,屯門灣青山灣內也不存在島,與其自説“屯門為東莞縣之海島”豈不是南轅北轍嗎?

還有,80年代後另一為《明史·佛郎機傳》作注的專著也以“屯門澳與南頭密邇”了事。(35)

3)把“屯門島”直接注釋在新界的青山灣。例如香港編寫的《香港掌故》説:

正德六年,葡萄牙遠東的龐大武裝船隊就闖進了屯門,並強行登陸佔駐。在當時官方文書上説是有“番夷佛郎機船隊入寇,佔據了東莞縣屬的屯門島及海澳海道”,(……)在那橫行霸道(……)佔據屯門有三年之久。

青山那一帶本來叫屯門。(36)

我認為該書所言有些失實,一是正德六年那次來的葡商船隊並不“龐大”,屯門水道是闖進了,但哪有佔駐屯門的事? 佔據的是“屯門島”。所引的話也非明代官方文書上原話,那時不會有“的”作屬詞,當時也沒有“屯門島”這個地名。由於未注明出處,無法核對原文,設若古文譯白話,就我們查閲到的明代史籍,亦無此提法。至於把佔據的“屯門島”指為今日新界的青山,當然是張冠李戴了。理由與上述相似。再補充兩點: 第一、按葡人記載,他們也不敢在屯門這樣做。如曾在東方住了十年的康士坦尼達(Castanheda)在著作中説: “這貿易之島(……)中國人稱之為Tamão,沒有廣州政府的許可,任何船隻不能越過這裡靠近海岸。所有交易都在外海或這裡進行,掌管這一帶海防事宜的官叫Pi-O〔按指明代防備日本倭寇入侵的武官‘備倭都指揮’〕,他駐在距此島3里格的南頭寨。”生活在1495-1565年並終老於印度的柯瑞亞(Correa)在其著作中也有相似記述。這説明以屯門汛等為前哨的南頭寨海防力量,在葡人心目中有權威性和威懾力,他們豈敢在與南頭寨陸地相連並相距密邇而且也有明軍駐防的屯門築防禦工事、製造武器達五年之久? 第二、葡人一定會也祇能選擇珠江口外明軍監管較薄弱、地點較僻遠但又有回旋餘地和便於抵抗的島嶼作入住久佔據點,而不會相反。

4)誤譯是上川島。《中外歷史年表》説:

1517年,安德拉德到達中國澳門西南之上川島,(……)近代中國與西歐之交遇以此為開始。(37)

按上川島是今珠江口外西側台山縣實有的島嶼,所説位置亦對。但中國明代史籍無記載,更不符葡方在屯門島的記載。儘管葡人也曾駐在上川島作過走私貿易,但那是後來發生的事。上世紀有的西方人釋“屯門島”是上下川島。1934年上述《明史歐洲四國傳注釋》中已指出“謂屯門為上川(島)之港口,實誤。”此批評是對的,遣憾的是該書未論証其道理,更未能正確而具體解決問題,以一種錯誤代替另一種錯誤。《中外歷史年表》是重複前人和外國人的錯誤。

5)誤釋為伶仃島或附近。如約瑟·布瑞格(J. M. Braga)於1939年所著Tamão of the Portugue Pioneers中,認為“屯門島”指伶仃島。(38)當代《澳門經濟年匯》説法基本相同:

第一位到達中國的萄萄牙人是歐維士,他率領的船隊於1513年在零丁島附近下錠。(39)

零丁島即伶仃島。有的港台學者,在基本承認此説的基礎上,認為布瑞格是指內伶仃島,並提出一點修正: “伶仃洋內還有其它島,為何一定是內伶仃? ”(40)我認為不論指在伶仃洋內甚麼島都是失誤。理由之一是名稱與中外記載不符;之二是,無論內伶仃還是外伶仃島都嫌小和荒涼,缺少迴旋餘地和良好港灣可供長泊久居。臨時停泊一下可能,優選為殖民地不可信。

6)誤安在廣州灣。《中國航海史》稱葡艦“侵佔了廣州灣的屯門島。”(41)按自古至今珠江口內外並無“廣州灣”地名。該書是搞錯了。明代廣州灣在廣東省西部高州。明嘉靖時《籌海圖篇》在論“廣東事宜·西路”中説,“高州(……)神屯所一帶海澳,若連頭港(……)廣州灣,為本府之南翰。”(42)意思是廣州灣為高州府南部海防之一。1899年11月,清廷與法國簽訂《廣州灣租界條約》指的即今湛江港。

7)認為是虎門外如急水門與雞心門以內同諸島。<16世紀前期葡萄牙商人在中國沿海的貿易據點>一文稱:

大磨刀或大麼島似乎比小伶仃山更有可能是Tamão。雖然目前一時尚無法証明大麼刀或大澳就是葡人的Tamão。

我的結論是指: 在急水門與雞心門以內的珠江虎門外諸島。(43)

此説提供一個令人猜想的範圍,未解決“屯門島”究指哪一個問題,何況作為固守據點祇能擇一適宜島嶼,不可能像該文設想的在許多島上展開,他們無力分兵把口。

綜觀以上各方面有代表性的史作解釋的“屯門島”所在地,都不是真正所在。“屯門島”究在何處? 令史家棘手。

航海圖書所稱南頭島才是“屯門島”

 

一、明代《廣東通志》等文獻特指的“南頭”島嶼,與葡方文獻所稱的“屯門島”相對應。

 

1)雙方用不同地名記述同一事件

當代中國另一部中國通史《中國史稿》認為1517年葡使船隊抵達地是“屯門島”,而侵佔的殖民據點是“南頭”。該書寫道:

正德十二年(1517)六月,安德拉與葡萄牙國王使者佩雷斯〔施按,即前述所譯的安特拉德和皮萊資〕率船8艘抵達屯門島(……)廣東政府便把使者佩雷斯起送赴部〔施按: 指北京明朝禮部〕(……)將安德拉德遣還。安德拉德卻賴在廣東沿海不走,將船隻停泊在東莞南頭(……)以武力侵佔東莞南頭,“在屯門、葵涌等處海澳,設立營寨,大造火銃,為攻戰具”。

竊據南頭的葡萄牙海盜更加肆無忌憚,剽刧行旅,掠買良民,無惡不做。(44)

前面用葡方史料稱抵達地“屯門島”,後面用明朝史料稱被佔地“南頭”,這比祇顧使用舶來品地名置本國史料原稱於不顧好,但把佔據地説成南頭半島上的南頭是根本錯誤的。

查黃佐主編,於明嘉靖年間出版的《廣東通志》説:

佛郎機〔施按: 當時在不瞭解葡萄牙情況下,對葡國的誤稱〕(……)正德十二年,突至廣州澳口。(……)撫按查無《會典》舊例,不行。遂退泊東莞南頭,徑自蓋房樹柵,恃火銃以自固。(……)御史丘道隆、何鰲前後具奏,皆言其殘逆。“宜即驅逐,嚴禁私通,仍將所造房屋、城寨盡行拆毀。”詔皆從之。(45)

該《志》介紹市舶司部份也寫到此情況。此後,明萬曆年間成書的張燮《東西洋考》(46)、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兩書均有引述。(47)儘管《廣東通志》中也寫着“南頭”而且祇寫着“南頭”,我們並不能認為這是指的南頭半島上的南頭寨,一種可能是行文者籠統指“南頭寨管轄地區”,更大可能是在“遂退泊東莞南頭”之後脱“島嶼”或“島”字。這並非憑主觀臆測,而是有實際史料佐證的。因為記載葡人最初佔據廣州沿海作殖民據點的,除地方志、官員奏章等外,尚有明朝官員為有關人員寫的傳記。如萬曆時,陳文輔為頌揚將非法侵佔領土建立殖民據點的葡人擊敗的軍官而作的<都憲汪公鋐遺愛祠記>説:

近於正統改元,忽有不隸貢數號為佛郎機者(……)佔據海島,殺人搶船。(……)(48)

從這段話中可知“佛郎機者”指西蒙·安特拉德一伙不守法葡人,佔據的“南頭”是“海島”而非大陸海濱的南頭半島上南頭。

2)當時用“南頭”作島名符合歷史

《廣東通志》所説“退泊南頭”和<祠記>前面所説“佔據島嶼”情況,兩者結合起來,理當推出有個叫“南頭”的島。

在明代文獻史,我們雖然未讀到直接稱作“南頭島”島名,但並不因此影響有座南頭島。因為當時直接稱“x x島”地名是罕見的,通常把有山的海島稱“山”,平地沙積的島稱“洲”,這在珠江口極普遍。如萬曆年間《蒼梧軍門志》所附廣東沿海圖上,老萬山、厓山、蔭山、橫琴山等等都是不帶“島”字的島嶼,到了現代才給加“島”字,如“老萬山島”。當時有的島名則連“山”“洲”也不帶,如“大磨刀”、“小磨刀”等島。所以“南頭”作為島名而不帶“島”字也就不足為奇了。這是沿習。

 

二、明代“南頭島”即今香港地區南頭島

 

1)現行民用《中國航路指南》和海圖可証。

筆者在1979年編定的《中國水運地理詞典》就有這樣一條注釋: “大濠島又名南頭。位於廣東者珠江口東側海中。(……)”(49)指的就是南頭島。此注是有根據的。按我國航海保證部門根據歷代中外航海家實踐經驗相傳而編寫的《中國航路指南》多處介紹了南頭島:

香港西側主要有南頭(大濠)島。(……)香港外方有: 果洲列島(……)南頭(大濠)島(……)這些島嶼都有不少良好錨地。

南頭(大濠)島的鷄翼角燈椿及大鴉洲燈椿都可供助航。

南頭水道(大濠水道)介於索列島、南頭島西南端與蜘洲列島、桂山島、中心洲、牛頭島之間(……)是東來船舶進入珠江口的捷徑。

自廣州、澳門來的船舶可取道南頭(大濠島)北方,經急水門航道進入香港。

急水門位於南頭(大濠島)東北端與馬灣島之間。(50)

同時,我國航海地圖<急水門至青衣門>上一個島標有“南頭”字樣,並注有“(大濠島)”。(51)這證明至今仍有的南頭島存在於明代東莞縣(後分出新安縣)縣境內(那時東莞縣縣境包括今香港整個地區)。

2)明代史籍可證。明代萬曆三十年(1602)版郭棐《粵大記》一書所附廣東沿海圖中,左側海中一座大島上標有“大蠔山”三字。今天“大濠”島名顯然就是以古代“大蠔”雅化來的。而大濠島又名南頭島,就對上號了。

3)19世紀外國航海家作品可證。

1834年,由德國船長測繪的《廣東沿海海岸圖》上Lan Tau島上標有“大蠔”字樣,這與上述《粵大記》附圖上的“大蠔山”的島是不謀而合的。由此可見,“南頭島”這一航海地名,在英國人侵佔香港之前,已在中外航海界中使用了。

4)外國譯名對音可證

英國出版的航海圖書中稱南頭島為Lan Tau,有人説: 這是由中國俗稱該島的“爛頭”而來的。此説不確。南頭島山水自然景況較好,經濟上也有開發利用價值,沒有理由把它稱為“爛頭”。我們也未看到明清時有稱之為“爛頭”的記錄,它當是“南頭”方言音譯過去的。

綜上考證,葡人所謂的Tamão Is. 和國人寫澳葡史中的“屯門島”就是明朝文獻中的“南頭”島嶼,亦即至今航海地理中的“南頭島”。

那麼人們也許會疑問: 葡人為何未按中國明代當時書面地名“大蠔山”或航海界習稱的“南頭”島音譯,卻譯成Tamão,然後再“出口轉內銷”成為“屯門島”呢? 這很可能因“屯門”是久負盛名的地名,葡人初來時把停泊島嶼記作Tamão。也可能當地居民或流動船民告知的俗稱。如前如述,康士坦尼達所註“這貿易之島距海岸三里格,中國人稱之為Tamão。”要知最初來廣東的葡海員是以冒險家性質叩撞中國海口的,不懂或沒有機會接觸中國方面的資料,正如他們的後來者到了澳門,把“蠔鏡澳”“澳門”地名寫作Macao(“媽閣”)而未按中國明朝正式地名記載那樣。

為甚麼現代當代史學家未能解決這一問題呢? 主要因為航海圖書專業性太強,發行對象狹而專,價格昂貴,不進入一般圖書發行渠道,從不出現在新華書店甚至交通書店,連國家圖書館收藏館也不進入,史學家們沒有機會讀到借到。交通部參與航海史、港口史編寫的人員雖然身在交通部門有方便的借閲條件,但由於他們多數也非熟悉珠江口航路地名的航海家出身或對航海地理歷史有研究者,因而也未免失誤。(52)

 

澳門-中國

 

Thos & Willm Daniell 繪畫並製版(約於1810年)(設色版畫 19×12cm)

【註】

(1)蔡美彪等: 《中國通史》第八冊,人民出版社頁288。

(2)婁曾泉等: 《明朝史話》,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頁359。

(3)費成康: 《澳門四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4)(5)(6)張天澤: 《中葡早期通商史》中文本,香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頁44-46。

(7)《明末清初私人海上貿易》,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8)集體: 《中國航海史(古代航海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版頁288。

(9)《中外關係史辭典》,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頁279,外交事件。

(10)《The Portuguese Settements in China》p.6,轉引《明史歐洲四國傳注釋》頁7。

(11)莊義遜等: 《香港事典》,上海科普出版社,1994年版頁42。

(12)(南宋)周去非: 《嶺外代答》卷三,<航海外夷>。

(13)屈大均: 《廣東新語》上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頁33-34,<海門>。

(14)《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一百三十。

(15)《廣東新語》頁36<地語·澳門>。

(16)轉引自范中義: 《籌海圖編淺説》,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版頁42。

(17)萬曆九年《蒼梧軍門志·全廣海圖》。

(18)《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頁69-70,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

(19)《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分冊,頁65-66。

(20)同(19)第七分冊。頁72-73。

(21)同(19)第八分冊,頁44-45。

(22)《台港澳大辭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頁540。

(23)同前《香港事典》頁46。

(24)周景濂: 《中葡外交史》,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三章。

(25)鄧瑞本《廣州港史(古代部份)》,海洋出版社1986年,頁147。

(26)《台港澳大辭典》,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頁896,<澳門大事記>。

(27)陳樹榮: 《澳門總覽》<歷史沿革,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4年版,頁11。

(28)黃鴻釗: 《澳門史》,(香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頁8。

(29)同前《澳門史》頁9、13、14、17。

(30)(31)黃鴻釗《澳門史綱要》,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頁45。

(32)《台港澳百科大辭典》,華齡出版社,頁592。

(33)施存龍: <明代葡萄牙人率先對我國粵閩浙海港的叩撞及其後果>,載《中國水運史研究》總第12期·頁16-36。

(34)張維華: 《明史歐洲四國傳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重印本,頁7。

(35)載裔煊: 《明史·佛郎機傳箋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頁18。

(36)子羽: 《香港掌故》第一集,(香港)上海書局出版,頁60-61。

(37)《中外歷史年表》,中華書局1980年版。

(38)《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二)》,台灣中央研究院1986年版,頁85-86。

(39)《澳門經濟年鑑》<歷史>,澳門日報社編。

(40)同前《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二)》頁85-86。

(41)同前《中國航海史(古代部份)》頁288。

(42)同前《籌海圖編淺説》頁44-45。

(43)同前《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

(44)劉重日等: 《中國史稿》第六冊,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頁598。

(45)黃佐: 嘉靖本《廣東通志》第六十六卷,<番夷>。

(46)《東西洋考》第五卷,頁5。

(47)《殊域周咨錄》卷九,<佛郎機>。

(48)轉引自清·宣統本《東莞縣志》卷三十一,<前事略>所引<汪公遺愛祠記>。

(49)施存龍: 《中國水運地理詞典》第一冊,交通部水運科學研究所1979年刻印本。

(50)《中國航路指南》第三卷,中國航海圖書出版社1978年版,頁62、63、97、98、99、104。

(51)《中國海圖第10731》<急水門至青衣門>,中國航海圖書出版社。

(52)施存龍: 《澳門港種種名稱的由來》,載《中國水運史研究》第20期,頁55-59。

*施存龍,中國交通部水運科學研究所研究員,80年代起曾在《中國水運史研究》和《中國港口》等刊物發表多篇澳門史研究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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