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蒲公英和花魚

鍾偉民*

吳衛鳴速寫: 澳門路環島漁船 38×29cm·1987

說也奇怪,把蒲公英幼苗種入鐵罐子裡的那個春夜,我竟然看到七顆流星。

有兩顆,姥爺說是煙火,但煙火是不會橫掠的,而且,南飛的一顆落向竹灣那邊去時,薰風裡,層層翠竹變成的長簫短笛,好像一下子齊吹合奏,吹得小島處處豎起了綠色的耳朵。那千簫萬笛一定有個精靈在暗中指揮,旋律時而低迴,時而昂揚;那天夜裡更吹奏得天河激盪。也許流星很容易將人們想像的長空擦亮,後來,我開始寫作,誤以爲是天賦。

北飛的另一顆流星,姥爺說,那是仙童燃放的“龍吐珠”;我們的海,就是仙童玩樂的天空,這水漾漾的天空浸着一盞盞的星子,有些日久失修,不亮了;星子行列的盡頭浮着一座滿牆油污的電燈局。每個黃昏,姥爺都把星子點亮。這是姥爺的天職,不是天賦。

我們各說各的,誰都不讓誰,直到姥爺墓旁的細草也長了,我再回到這裡,才陡然憬悟: 流星,不過是仙童不安於長空而向下拋擲的煙火;煙火,也只是凡童不安於大地而向上燃放的流星;在仙童凡童這藍澄的大湖上,流星,煙火,本來就是彼此的倒影。

姥爺七十歲生日那天,我和小霰回來看他。

姥爺愛涮鍋子,天開始熱了,姥姥還在小屋裡弄得火烘烘的像個熔鐵爐。然而,生魚生肉擺了滿滿一桌,姥爺竟還留在電燈局跟那兩匹和他一樣老的發電機搏鬥。姥姥要我去找他回來,半路上,我已警惕着發電機轟轟隆隆的怒吼。

這條短短的靑石路,有三家賣蠔油蝦醬的鋪子,兩家醃魚店,一家飯館;路上很少見到魚骨蠔殼殘羹,滿眼卻是烏烏黑黑的柴油點子。島上人口多了,那兩匹難以駕馭的發電惡獸交替活動,最後的殺戮偏是一動不動地悶聲死掉;死前,每一個環扣更在厚鐵片下腐壞,每一口螺母都受黑暗和疲倦的主使在慢慢鬆脫,直到發出最後一聲狂嚎,把姥爺也扯進冥黑之中方才罷休。

白天,姥爺有兩個助手,可是他不放心,不歇息;入黑後,這獸欄裡就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場至死方休的困獸鬥。有兩次,姥姥給他送飯,卻看到他昏倒地上,滿身滿臉都是柴油,耳邊橫着改錐、撬杠,一匹發電機的喉管在冒煙,馬達上,跟兩個轉軸相連的猴皮韌帶斷了,隨着轉輪急轉,瘋狂地鞭得鏽鐵片亂跳亂迸,將地板和姥爺的大腿鞭得啪啪作響。因爲總閘沒關上,機房內的燈泡燒得銀白,附近幾條小街瞬間都失明了。

姥爺老要馴服牠們,然而我知道,有幾趟姥爺眞想把牠們殺掉;這兩匹東西不肯放過姥爺,姥爺也不肯輕易放過牠們;但他血壓很高,單是這些狂吼就注定要他居於下風。

我才走近大門,一陣熟悉的哈喇味就撲面而來。圍繞着機房的矮牆改漆了白色,牆上有更多更大的柴油污點,乍看像樹影和枯葉。兒時,我幫着姥爺拉的那隻圓鼓鼓的風箱破了,生鏽了,在轟轟軋軋的怒叫聲中奄奄一息地躺着,不能吹紅鑪火,更不能給姥爺煉好尖鐵自衛。我走上油膩的台階,只看到姥爺背着我在電門下挺立。

午後,島上耗電量大,教會辦的痲瘋病院、修道院、孤兒院、學校,更不能片刻無光。有好幾個鐘頭,姥爺得以一敵二。我高聲叫他,他聽不到;我走到他身後,他也聽不到我的腳步聲。我早就知道不管怎樣蹬怎樣踏,這機房裡也響不起腳步聲,但我可以拿起鐵條或者板子敲在大門上,讓他聽到,甚至穿過那繁密如亂石墜地的巨響傳到更遠。姥爺看來剛把那高高在上的開關棒扳下,兩手低垂着,顯得癱軟,可是在這彷彿從雲層、從地心、從恢恢天宇壓來的巨響當中,他所站之處,卻似乎有柔光爲他圍起一圈寧靜。

我不敢伸手碰他,也許是被這情景感動,也許是怕他轉過頭來將我也吞進那寂靜的世界。

回到小屋,姥姥正在尒肉丸子,那一鍋泥黃色的花魚早己尒得發白: 記得電燈局機房後面有個大水池,池水好像永遠在沸騰,姥爺也好像特別耐熱。

這一點,姥爺和花魚卻不一樣。

“怎樣啦?老頭兒還不肯回來?”姥姥問。

“等一會兒吧,我不想打擾他。”

“唉! 他是越老越好強,早晚那兩匹老傢伙先要了他的老命,老鬥老的,他以爲自己也是鐵打的,也不想想就是鐵打的也會生鏽,也會磨出個缺口來。”

我們住的是雙層磚房,小霰和我相偎着臨窗下望,白粉牆和靑石路上,陽光還是那麼晃眼,守門的白狗跑過去,鄰家的灰貓又跑過來,腳步輕得像修士修女給風吹動的白衣白袍。姥爺見了教會的白衣人,微笑,點頭,總不說話,但往往一爬上木樓梯,足音未落,逢人就說: “今天洋道士特別多! ”或者“今天滿街都是和尚,好多好多和尚! ”白衣人、洋道士、和尚,頻密如早安、午安、晚安。

那天聽得窗下跫音雜沓,一大隊蜑民白麻縞素的,想是剛送喪回來,白刺刺的擠佔了整條小街,一幅白幡幾乎打在我們的木窗檽上。幾個白袍修士沒能躲開,一匯入這白河,便白沫似的融化,消失在這光輝燦爛、卻把一切顏色淹沒的白色世界之中。姥爺就在這白色世界的浪濤上,費盡力氣地游回來,一身油污。

正如姥姥所說,姥爺果眞也有個軟弱的缺口,但他最後卻是從這缺口游着逃出去的;這缺口就在我們小屋子裡,在鬱綠的椽樑之間。

七月了,躺在這淺灘旁的石堤上靜望天際,細葉榕的枝葉旁正纍纍結滿了大大小小的星星。小屋悶熱,隔了這麼一小段靑石路的海邊,卻甚是淸涼。

姥爺去世的前一年,小霰就和我分了手,事情並不突然,像風媒花的種子辭別花萼,像花萼悄悄地乾枯一樣並不突然;那只是因爲季節的更替。

這次一個人回來,本以爲可靜下來寫點東西,不料四天裡有三天停電,電扇開不動,在屋中掙扎着從破籐椅上站起來,才走近書桌已感到發黃的土牆上一個個洞眼在喘息,在冒汗,裂縫漸深的綠椽樑在冒汗,甚至連那一小方蒙了塵、看不到星子、看不到流星、看不到煙火的玻璃天窗,也在冒汗。

小霰和我最後在屋子裡小住的那幾天,四牆冒汗,卻不那麼熱。那時是春天,姥爺和姥姥到姨母家暫住去了。露台上,鐵罐子養著的蒲公英抽過黃花,沒人澆水,一叢碧油油的小舌頭還恣情地舐弄着幽深的夜,凝神細看,那些由種籽團聚成的絨球上,彷彿藏着千百把羽絨小傘,風一吹,便輕飄飄地飛散開去,在人家的屋簷上迴旋。

淺灘旁,石堤還不到一張單人床那麼寬,枕着手躺了很久,才見疏燈下人影晃動,明明滅滅的;偶然,只聽到一些喁喁細語,榕樹籽掉在不遠處,不斷的滴滴嗒嗒。遠處,蜑民的吊腳樓在暗綠的榕影下向淺海靜靜伸延,像一把長長的拆信刀,每個晚上都輕輕割開海的夢,夢的主要內容是荒涼的渡頭,泊着破木船,有一點紅光閃着,那是一個令夢境生色的詞兒。

“沒見過這樣的渡頭,到處都是網……”

小霰說着走開,從網中窺望。渡頭石墩上只繫着一艘漁船,船上燈暗,船舷堆着粗粗細細的繩子: 夜給繩、給網分割得一小方一小片的,她的髮在網前隨風飄捲;身前,身後,一切物事,所有夢想都得拼拼湊湊。

“唉,寫文章的,你愛寫海,正好有空船,去體驗體驗啊。”她笑着,唇角翹得很挑釁,挑釁的新月。

“我怕風浪,又怕遇到水鬼。”

“哪有甚麼水鬼?捨不得我罷了。沒志氣! ”

“有的。上小學的時候,姥爺對我說,有個男人跟老婆吵架,大概他老婆也是說他沒志氣吧,總之,他故意外出躲避那頭河東獅,待到半夜裡回家,路,越走越暗,經過譚公廟,摸黑進去,老實不客氣就拿了一大束香燭點着了照路,怎知道一走近這兒……忽然……”

她朝我走近了點,黑裙像帆,載來她海葵一樣柔美的身子。

“忽然,聽得一聲‘咱們搶! ’那男人只覺陰風四襲,身旁似乎有千頭晃動,手上一大束香燭片刻間被搶光,他定了定神,往前一看,你猜那些香燭在哪兒?”

“不知道! ”

“就在這海面! 四下裡一眨,紅光點點的。”

小霰微微打了個哆嗦,不再望海。

自忖勝了一仗,我摟得她緊緊的。風,穿過她的髮叢吹來,絲絲撩人,圍着的網一下子不見了,四下裡熠熠閃閃、興滅無定的,也不知是香火?是漁火?

正要分辨,石堤那邊,榕影裡嘎嘎軋軋的,回頭,汽車的燈光卻直射到我的眼裡。

姥爺那天躺在木板床上,床板是翻轉了的,抹過了,但還沾着床下舊馬達、箝子和鐵鎚的油污,有點發黑,木紋顯得更深了。姥爺吃力地想睜開眼睛,鬱綠橫樑之間,瓦當一樣大小的天窗所投下的方形光柱在床板上探索了很久,斜斜地移過他的胸口,那會子已移到他的下頦,在頸上鱗鱗的深紋間顫動,成了晦冥的屋子裡唯一閃溢着光彩的地方。貼近這焦點的人都是靜默的,姥姥在他身旁坐着,花髮在暗影裡的顫響彷佛可聞。發霉的厚土牆上,紅點甲蟲澌澌嗦嗦地抓刮灰土,塵埃未落定,窗外已傳來船舶泊岸的汽笛聲,淒淒切切地拉得好長好長,小街盡頭,電燈局裡兩台發電機啾啾喞喞的應和之聲不絕。我縮在牆犄角,小心不讓傾斜的木地板發出聲音,好像只消有一點聲音,眼前一切就會跟那甲蟲一起受驚飛走。

種在鐵罐子裡的蒲公英那時還沒有開花,比起去年,罐子上的鏽痕只是給風露蝕得更深、更放肆,露台牆頭上,也給染上一大片螞蟻似的、會移動擴大的泥紅色,而小霰和我分手亦已有一年。

天窗的光落在姥爺高翹卻佈滿疣痣的鼻子上時,朱紅木窗外傳來狗吠,姥爺養了條兩耳有黑斑的大白狗,死去很久了,死前一個月生了五條小狗,都是白色的,黑斑長在不同的地方。一天早上,姥爺將牠們賣了,給我換了十塊錢;下午,我把牠們買回來,用了十五塊錢。也許,我對那些黑斑有感情;也許,天窗、蒲公英和那些黑斑,已經成爲我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份。

我開始不太敢正眼看姥爺。

緊靠木板床的牆是薄薄的竹片着貼而成的,在光影裡像一牆祖母綠,綠裡歪歪斜斜地掛着一幅跟這小屋子極不諧協、缺少了又似乎很空洞的那種“立體畫”;畫上,遠處三頭小雁,近岸一對鴛鴦;虛情假景,卻也動人。

“怎麼把畫掛歪了?”

“斜着看那雙鴛鴦才像眞的飛出來。”

“飛出來,不怕姥姥拿棒子去打嗎?”

“不怕。你姥姥年輕時性子火烈,打了好幾年也打不着,現下都成了老鴨子嘍! ”

“要是那隻母的來找你,那怎麼辦?她有地址沒有?”我躺在床上問。那天,木床板還沒有翻過來。姥姥見我病懨懨的,剪了半罐子蒲公英嫩葉,熬了小碗湯,放在桌上風涼,又到石堤旁找鴨腳草去了。不管我有甚麼小病,姥姥都是先來一碗蒲公英,然後找來了鴨腳草摻和了崗梅根熬了給我吃。說有下火功能。吃了,那蒲公英又結籽,沒飛遠的掉回罐子裡,又抽芽長葉開花。

“死了。那麼老了,一定死了。”

“要是還沒死呢?”

“死了……”

桌子上那碗蒲公英絲絲嬝嬝蒸騰着煙氣。

“要是沒死,又找你不着,你可以到電燈局去,開開關關,用路燈一閃一眨打訊號。”

“你把姥爺當成是螢火蟲啦。吃藥吧,涼了。”

“姥爺,要是姥姥要打鴛鴦,你可以從這天窗逃出去! ”我邊說邊吃湯藥,味很釅,吃急了,浮浮盪盪的葉片嗆得我直咳嗽。

床板上墊着沁涼的竹蓆,晨光從天窗斜斜透下,塵埃在光柱裡游動着,擠着,擁着,上騰下潛地找出口。我移了移身子,讓眼睛正對着那光。我很喜歡那光燦燦的感覺,眼瞼上暖暖的,一大片紅色,也有綠色、藍色,花眩眩的,我看到姥姥在野地裡拔鴨腳草,細長草莖末梢支開的那三根草椏,彷彿已長了蹼,一划一撥,在水藍的天空裡暢泳。

也許,姥爺還看到別的。當那光柱淹近他的眼睛,他盡力不讓眼皮蓋上,而且,嘴角微微牽動。似遠似近、啾啾喞喞的發電機聲靜下來。

晌午,他與天窗對視,整張臉浮向水淸淸的天光之中。

翌晨,人們已替姥爺換了紙糊的冥服。因爲床板早翻過來了,姥爺躺在背面,換衣抹臉就省事多了。床頭拉起一條長長的掛帛,大書着“昊天罔極”,帛上,一隻似乎整夜失眠的燈蛾,兩翼沉沉地繞屋一匝,飛出露台外去。一切--包括哭泣--都井然有序,只有袁道生整夜在忙,甚至有點亂,畢竟,一個人跟另一個人鄰居最少三十年,說了一萬八千次您早,另加一萬八千次晚安而沒生感情,那是怎樣也說不過去的;着且,他們偶然還會拍拍胳膊,你一句: “老袁,今兒又哪家人要你去念佛超度了?當心自身難保,沒別的道士了! ”他一句: “老泡子,你仔細別燒了保險絲,哈哈,咱倆是比快嘍! ”

袁道生一嘟囔,三益和阿勤就上樓來了,如果羅鍋兒沙雞不是颱風後修電線,觸了電,一定早就來幫忙的,聽說沙雞從燈柱掉下來,死了還瞪着眼望天,腰身卻直直的,不傴僂了。雖然袁道生不喜歡沙雞老踢翻他擱在門旁的水煙筒,然而,姥爺很喜歡那孩子,我知道的。

木樓梯一陣悶響,管墓園的大個兒也來了,他是葡萄牙人,一臉鬍子拉碴的,胳膊、腿肚上都是鬈毛,老是笑,笑起來很稚氣,像個眼珠子特大的嬰兒。他跟姥爺很投契,我小時候卻覺得他有點可怕,也猜不透他怎麼白天夜裡都能在墓園自由自在。他短褲汗衫,走到姥爺的木床板前停下來,待胸前晃盪着的木十字架也停下來,才微微點了點那大頭,大手輕按着姥爺兩頰,木十字架上的銀人兒迸閃着晨光,他沒說話,回身便逕自彎着腰下樓去了。鄰家房簷上,一隻灰貓爪劃得簷瓦吱吱作響,灰瞳將這光景,將這幢房子,將露台上那罐子隨風結緣、任風爲媒的風媒花掃視一遍,便縱身從簷上躍下,一道電花似地落向兩扇朱門之間。

嗩吶響起,親戚穿着素服守在姥爺身邊,空空白白的,像雲層。天窗的光,柔柔投射在木床板的邊緣上。

溽暑天,木床板的正面鋪了張紅白交織的細緻草蓆。窗子大概關得不嚴,早起只見幾條白絲從木窗的裂縫爬入窗台,晨光竟也像蠶絲似的牽纏不斷。

我揉揉眼睛,臂彎上翻着髮的旋渦,小霰將我的胳臂枕得發麻,一層薄薄的汗,似乎黏牢了我的左臂和她的面頰。我用手肘微支起身子,盡量不驚動她。她的臉小巧,卻豐潤。天窗的光從圓翹的鼻子往下移的時候,那絲絲繞過她面頰,在唇角洄注的柔髮的小河川正與她的夢境交流。有時候,我想自己眞能看透她的夢,尤其我從那兩片暖暖潤潤、微啓的小朱門探看的時候,就像灰貓躍過對聯下的門檻一樣容易。

那光芒把我的視線引到她脖子上。她的脖子白溜溜的,光線一觸就反射開來,映得晦冥的四牆泛白,她右手擱在大腿上,身子和我一同向外微側,右邊的鎖骨在光暗之間顯得突出。我低頭看着,頸背漸漸麻軟,卻覺得這樣被天窗的光芒引領着瀏覽她溫熱如燭淚的肌膚,比一覽無邊更能感受燭焰燃燒時的實在,和燭焰燃盡後的神秘。那些誘人的陰影令我想起小時候校園遠處那彷彿在白雲裡浮浮沉沉的白色修道院,那些白袍修士白衣修女,在烈日下迷漫於白沙沙的山崗之上;他們是我印象中沒有“陰影”的人。當天光越過鎖骨的封鎖,闖入她乳房的禁地,右邊那小圓乳越發顯得圓鼓鼓的,給臂膀輕輕壓擠着的邊緣沸騰着血色,朵朵嫣紅關不住隔不住阻不住破禁而出破白而出,開得那白世界都是紅,每一瓣都動人炫目;甜睡中軟如蓓蕾的乳蒂,更怒綻得像那白世界上,那白沙崗上,白霧白雲裡一場天火。我用舌尖潤潤嘴唇,忍不住低頭輕吻,雨露沒把火潤熄,她在睡夢中微微一顫,那天火更悠悠忽忽地溯着天窗的光源直燒上去。

半晌,巴掌大的光芒更明亮地滑向她兩乳之間的低谷,隨着腹部韻律的起伏,天光變換着輪廓,在光斑的邊緣,汗毛絨絨細細、連天接地一如翻湧的玉米田,田田綠葉都剝開,莖上一顆顆嫩黃的小太陽繞着一丸大太陽,豐饒的光,豐饒的星體,豐饒的季節,然而,不管在那顆星那個季節,我的胳臂好像永遠都是她的枕。我沒察覺她已醒來,只聽她問: “這個痂怎弄來的?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喃喃的,像說夢話。

“好久了,大概還沒到七歲,我到電燈局去找姥爺,剛巧門旁石欄上有根鐵條剛燒過,我將手往那上面一擱,手腕就燒糊了,姥爺拿了些不知是機器滑油還是柴油甚麼的塗上去,竟不那麼痛了,這疤痕也就這樣給塗上去了。”

天窗的光又從她腹部往下移動了些,半睡半醒的細語旣挑釁又挑逗。她盪熱的舌尖在疤痕上一刺,又閉上眼睛。不知怎的,對左腕上那道不顯眼、燈蛾大小的疤痕,我常常感到寒心和驕傲。

我瞧着天光照落她圓臍周圍,低陷的臍部在暗影裡深不見底,在那起伏的小盆地上,我任中指和無名指悄悄徘徊,步子很輕很細,在邊緣試探着深度,一不小心,便失足掉下去,像一個冒失的探險家在白熾熾的沙丘上尋找玫瑰花園。她微笑着,很遠很遠的一個微笑,彷彿整個人在夢的白帳白蓬裡醉了,還沒有回來。我將臉貼在她胸脯上,傾聽地層深處傳來咚隆咚隆的微弱鼓響。

天光漸漸迷濛了,在她小腹上廝纏的嫩白醉紅混成了金黃……我看到石堤、淺灘、落日,潮正退,海水貼在黃泥上,一片浮泛金光,無邊平曠豐潤,千千萬萬泥色的花魚從膏腴的泥土裡鑽出來又鑽進去、在土穴裡排卵、受精、成型生長,又和泥土羼在一起,靜靜增加土壤的厚度。雄性花魚豎起背鰭左右招搖,用斷壁似的胸鰭在滑潺潺的雌魚間竄竄突突。這些花魚,外形極像靑蛙,只是沒有靑蛙的下肢,跳得不遠,但雌雄互相吸引,使得那大片泥灘冒起毛孔似的小漣漪和小漩渦。而日光之下,千孔萬穴張張合合,滿海無休止地交響的沉濁聲音,跟電燈局傳來的機械尖鳴,竟還是那樣相融,那樣諧協。

泥灘灘岸有一道僅容兩人並行的小石埂,石埂伸到海上,潮退盡時,我喜歡跟姥爺走到石埂的盡頭去,那些花魚往往濕濡濡地跳到埂上腳上……

最後一次,我和姥爺走到那長長的小石埂上,也是夏天。有好多年,我已沒有扯着他問起那個女人,那隻早就從他生命的畫面中飛走的鴛鴦;他也再沒有提起已離開我半年的小霰。再過半年……

人們把靈車推上長滿蒲公英的草坡時,草坡迎着夕照,靑草綠葉都浸成黃金。靈車的骨架很幼細,在棺木的重壓下,扭曲着,呻吟着,歷歷勒勒,歷歷勒勒,四個極大的鋼絲車輪每向前轉兩圈就往後倒一圈。

這裡離電燈局已經很遠很遠了,姥爺再聽不到那兩匹發電機的吼聲;那兩匹惡獸始終沒有放過他,他也沒有放過那兩匹惡獸,但搏鬥已完……靈車在濕滑的草坡上爬升,幾可碰着陡坡上嫩黃的晚霞時,那片晚霞似乎停着不動,像蠶繭似的任暖風抽繅得絲絲縷縷,然後每一絲每一縷都潺潺地鋪到草坡上,當靈車快要攀到頂端,猝然,卻倒滑一大段,幾個壯碩的仵工支持不住,給撞倒在地,頭破了,手損了,染得蒲公英點點血着。這次滑坡,使扶靈的,吹樂的,唸唄的,擔幡的,扛供品、抬花圈的七上八落,手忙腳亂,待仵工用石頭承住輪子,把棺木重新綁好了,大夥兒才半蹬半爬地將靈車繼續往上推。灼人的、誘人的斜暉燒在汗油閃爍的膚肉上,燒在起伏的草坡上,喘息聲,哭泣聲,呻吟聲,就像美與醜、生與死一樣,配合無間。

在沙雞的墓穴旁邊,仵工爲姥爺下葬。一排老榕樹滴下榕樹籽的聲音顯得很渺遠,遠得像從泥土色的天空落到泥土色的海上,落到坡下的淺灘,驅使千千萬萬花魚都鑽回泥土中去,漩渦沒有了,漣漪沒有了,只有極目不盡的平靜。

稀泥似的雲塊裂開了墓穴大小的缺口,從這缺口,天光照得地上的墓穴通明。在大地衰老的表皮上,死亡堆起望不盡的土疙瘩。也不知是甚麼時候,那條下穽時弄斷的麻繩給那葡萄牙大個兒撿了,他將麻繩搓搓捻捻的,拉出一條小繩來,瞪着鬍鬚叢裡一雙大眼,試着把小線從十字架的圓環中穿過去。他一下一下地穿,風穿過雲縫拂在他嬰兒似的笑容上。

墓穴掩上之後,白衣白麻白幡白幛又重新圍起緊緊嚴嚴的白牆,但是,在這個守墓人離去時人們讓出的空隙裡,我看到蒲公英的領土上,竟開了一圈不知名的紅花,那種片片紅瓣都動人誘人的紅花。

如果有一天夜裡,路燈全都奇怪地閃閃眨眨;

如果我左腕上,燈蛾似的疤痕眞會鼓翅高飛;

如果有一把對我完全陌生的聲音還會回來找姥爺;

如果有一把萬分熟悉的聲音還會回來找我;

如果她們問起姥爺長眠的地方,或者有關花魚和蒲公英的事,我該怎麼說呢?

露台上,那罐子蒲公英枯了,牆上只黏附着長長的鏽痕;秋蟬去了,冬蟲又成了夏草;蠍虎子在房簷上爬,螞蜂在朱窗外飛;爬者自爬,飛者自飛,都不煩人,不螫人;靑苔在檻畔井邊靜靜寫着自己,又寫着蟬蠍蜂花的身世。

我躺在石堤上,想着想着,榕葉隨風而落,矇矓中,也不知道是夢外落葉,還是葉落夢中,只是油油綠裡,竟無一花驚夢;然而,說也奇怪,把蒲公英幼苗種入鐵罐子裡的那個春夜,我竟然看到七顆流星,而這些玉珠子飛灑下來就像一場小霰,叮叮嚀嚀,打響小屋的天窗,把木床板上的姥爺和我敲醒。

【註】

花魚: 彈塗魚的一種。多生存於印度洋、西非洲和太平洋等地沼澤,頭頂上長有一雙大眼睛,兩側有肘狀魚鰭,可在濕泥上快速爬行。位於中國珠江出口的澳門,港淺水淡,其中的路環島多淺灘,淡水淤積,大片泥濘上更盡是此魚,魚味甚鮮,可吃,“花魚”是島上漁民的慣稱。

*鍾偉民,澳門人,現爲香港《明報》文學編輯,青年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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