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回响》主题音乐会既是一趟音乐旅程,也是一场视觉体验,那些一直影响着我人生的思绪以及生命中历经的点点滴滴都在这场音乐会里有所体现。从中,还能体悟到我是如何看待当下作为古典音乐家的自己,以及我希冀拓宽自己艺术疆界的心意。
以音乐艺术表达自我的同时,打通与其他艺术门类的连接——这其中可探究的维度和可能性是我一直以来所著迷的。通过这一音乐会项目,我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那就是将音乐世界与建筑世界联通起来。与建筑设计师赫勤.达米雷尔的合作,使得《生命的回响》多了一个可感知的物理维度,也多了一层视觉叙事。虽然赫勤与我彼此仰慕对方,但我俩第一次碰头时却不知如何将各自的艺术结合并呈现出来。经过长时间的对话以及思维上的反复碰撞,我与他共筑的愿景和梦想开始成型。
本场音乐会配有一套数位艺术装置,它由赫勤设计,其用意在于以建筑设计的视角来呈现音乐中的故事。每当音乐的“生命机体”发生改变,数位装置播放的画面也会随之而变——两者可谓“同呼吸共命运”。也正因如此,观众在《生命的回响》所开创的微观世界里,能体味一趟虚拟的旅行。
在成长过程中,我所受的音乐教育之首要任务,是研习浩瀚的古典音乐作品并坚守传统的表演方式。对于恩师严格的培育,我在许多方面都心存感激,而且对于音乐,我自己也曾珍视这种价值观多年。然而,我也注意到,在当今时代,古典音乐留给我们探索的余地是多么狭小,其过程又是多么难让人振奋。
于我而言,音乐是一种亲密、诚实、强大的表达方式,它是众人分享之物。虽然我对古典音乐传承给后世的精华及其丰厚内涵深为欣赏,可我也目睹了,追求刻板教育和某种程度的循规蹈矩会人为制造出一种排斥。这种排他性会使年龄和阶层不同的人相互产生隔阂。
因此,身为古典音乐家的我,应如何尽一己之力,又该肩负起何种责任?我所弹奏的曲目大都创作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前,虽然我不会改动原谱,但我可以自己的方式来诠释,而且我能利用这独一无二的契机为往昔的音乐赋予当下的语境。
我们会对一些作曲家创作的音乐评价甚高,而当我回顾,会发现这群作曲家总是在挑战和重新定义音乐的范畴,甚至将音乐本身及其周边一切的边界推至新的高度。那为甚么我们不能如此呢?为甚么非要顽守或执着于古旧的传统和条条框框,而不能秉承他们的音乐和精神继续往前走呢?
我们当然可以回望过去——我们甚至是无法摆脱过去的——但是,我们无法重现它,因为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遭所遇无不与当今现实相关。由于人际交流与消费行为变得如此迅捷,我们会发现,整个社会价值观、时代视角与需求都在不断被重塑,而我们自己都是重塑者——这正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结果是,碎片文化和疏远隔绝带来的危险将我们紧紧包围。音乐可使我们凝聚在一起,还能提升社会意识、增加包容性,而且音乐活动只可在集体共用中实现其价值。如何定义音乐,又如何与之产生关联?对此问题,我们绝不能给自己的思维设限。
“前奏曲”这一体裁直至十九世纪都被视为一种“前言”或“介绍”,依附于作品主干之前。萧邦却以二十四首各具特色的小曲串联成一套《前奏曲》(作品28),虽然每首迥异,合在一起却构筑成复杂的整体。在我看来,此作映照出人生,这一系列的前奏曲正是内心感受的写照:它集合起各种瞬间,其相互间又以某种方式关联。每一步都导向下一步——步伐时快时慢,有时还会兜圈,有时又会走入死胡同,然后不得不转身。每一章终了之时,又是下一篇的开始。有时,人生亦然——遭逢未能预知的障碍,磕磕绊绊,也许接下来就会发现自己已踏上新的征程,迈向未知的未来。
《生命的回响》将萧邦的《前奏曲》与精选的七首当代作品相结合,它们共同体现了我的个人经历和思考,而这些经历和思考一直指引着我前进,而且至今还在塑造我的人生。当我首次试验这一想法时,我并未料想自己会生出怎样的情绪来,也并未期盼自己会在音乐上有新的启发。当我第一次将组合而成的这套曲目从头到尾听完,我记得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些当代作品其实证实了萧邦的《前奏曲》是多么现代、多么刺激人心,又是多么持久——永恒的持久。
我们顺时而变,而社会和环境带来的持续挑战也会让我们顺势而变。我们思考的方式以及我们记忆都在改变。这些感知上的变化,伴我们从过去走到今天,也会随我们从今天走向未来——一切新奇之物和新的领悟都会在我们内心引发共鸣——它们如同我们生命的回响。
在此谨向我亲爱的朋友、作曲家兼钢琴家法兰西斯科.特里斯坦奴表示谢意,他为此音乐会特别创作了《起初如是》。我还要感谢艺术家艾哈迈德.多古.伊佩克无偿贡献他的画作《繁星(夜)》*,此外也感谢为我设计服装的服装设计师索妮娅.特琳寇。
*《繁星(夜)》——艾哈迈德.多古.伊佩克
125厘米 x 360厘米,印度墨与棉纸镶边,2017年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科奇基金会当代艺术藏品
起初如是
特里斯坦奴:起初如是
当我还是个小毛孩,未学钢琴之前,我对拼图格外着迷,每张小片儿凑起来竟能组成一幅大大的画,这一过程让我沉醉。最终我开启了学琴之路,而我钟爱的第一位作曲家就是巴哈。其音乐的架构,对我来说,会唤起我儿时玩拼图的记忆——初始是单线条的旋律,然后其他旋律汇入,最后构建出各异的外形轮廓、音型模式和调性。
在构思此音乐会的开局之时,我向法兰西斯科.特里斯坦奴写了封信。他是我多年来的音乐搭档,我们不仅是好友,更似亲人。我告诉他,我想要的东西是能够呼应我的那段早年经历的,但还需要和萧邦《前奏曲》的第一首有所关联——此曲正是受巴哈《C大调前奏曲》所启发。
法兰西斯科于是谱下一曲,并将其命名为《起初如是》。在我看来,这首新作正体现出我们所处时代之精神:它继承过往,代表当下,并引领我们走向未来。
幼年叛逆期
利盖蒂:《音乐探索》之第一首
在我童年,有一段颇为关键的时期。那时我总是试探父母的底线、挑战他们的耐心。
利盖蒂所作的《音乐探索》里,其中第一首采用了一个单音,它在不同八度、不同时间间隔,以各种语气来回重复。这让我回忆起当年刚发现说“不”很爽的时候——这个单音节词令我有自主独立、树立权威之感。它非常狭隘,却有无限多的意味。
当我学会了用“是”代替“不”,我的幼年叛逆期就此结束。而在利盖蒂的这首曲子里,直到最后,才终于生出一个不同的音来。
当青草更绿时
罗塔:圆舞曲
草儿绿得更深了/灯儿照得更亮了/味儿甜得更香了/奇幻一夜又一夜……
Pink Floyd摇滚乐团的《High Hopes》是我十多岁时喜欢上的一首歌。当年我还是一副天真模样、懵懂无畏,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仍是无忧无虑的,而且我会将一切设想得很浪漫。此时我也迷上了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和维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的电影,还爱听作曲家罗塔的音乐——能连听数小时。
最近,我发现了罗塔的这首《圆舞曲》,它让我回想起我人生的那段时光。当我第一次听到时,还误以为是萧邦的作品。该曲的旋律、装饰音、还有音阶织体能和谐的嵌入萧邦的《前奏曲》中……
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嵌在那里似的。
通往成年的迷茫之路
冈萨雷斯:升C大调前奏曲
我二十出头那几年,大多数时间在旅途中度过,走遍了很多此前从未去过的国家和地方,看待事物的方式因此逐渐发生改变。旅行时,每一步都带着好奇,我也开始遭遇更大的挫败和障碍。从中,我学会了接受——失败和接踵而至的恐惧两者密不可分,这不可避免。
这段时期,我也开始对生长的故土和曾经的故人有了眷念之情,虽然我内心明白,故土与故人只是我生命中的某一段罢了,而且我此时需要和他们“断奶”。
当回望那段时期,冈萨雷斯的《升C大调前奏曲》会涌入我的脑海。这首作品不仅和开篇之曲相呼应,也是一个篇章的终结。
同源而生的某些事物,正在蜕变成新的模样。
自我认知
武满彻:《祷文》第一乐章
作曲家武满彻曾说:“选择与音乐为伍,可使我明晰自己的身份。”——我对此深有同感,因为唯一使我身处其间才能定义自己的场域,就是音乐。
而抛开音乐,我也知道如何给自己下定义,但这要复杂许多,而且我是经过了几乎整整三十年后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身份无法凭国籍来定义。
它与德国无关,虽说这是我父亲的祖国,也是我的出生地和迄今为止的定居地。
它与日本无关,虽说这是我母亲的祖国,一个我从未居住过的国家。
它与德语和日语无关,虽然我能如母语般流利地说出来。
我不知如何与这两个国家的思维模式和文化习俗共情——但这不是原因。
我一直因自己的长相而被归类、被“另眼相看”——这才是原因。
“你是哪国人?”
“你从哪里来的?”
这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的友善提问,是我一生中不断被问及的问题——有时候一天之内会被问上许多遍——这让我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和抵触心理,继而使我自问:“我属于何处,我又该如何定义归属?”每每被问及出处,都像是一种提醒,它告诉我:我的外貌和我的身份归属显然是两回事。
若有人问我将何处视为故土,我能给出答案。
若有人问我的职业,我能给出答案。
若有人问我喜欢哪些美食,我能给出答案。
我的思想、行为和人际交往方式才是定义自己的座标。
正是这一切造就了现在的我。
通往未知的路
帕特:
给爱莲娜
我以帕特的《给爱莲娜》作为我此生最难承受的孱弱时光之注解。
三岁时当我第一次听到钢琴声,我就有股弹奏的冲动。
我想成为音乐家。这么多年走来,期间当然有过怀疑和动摇,但我从未料想到,某一天某一刻我竟会质疑由音乐引领的人生之路。
四年前,我的身体出现一些症状,让我警觉起来,因为这影响到我的精细运动技能,我害怕这会进一步影响到我的演奏能力。住院检查和化验花了我好几个月时间,最终我被诊断患有多发性硬化症。
确诊的那天,我还在家乡慕尼克举办了一场独奏会,表演的曲目选自我之前的专辑《黄昏》(Nightfall)。音乐会进行期间,正当我弹奏萧邦的《C小调夜曲》(作品48)时,我感到肢体僵硬,还伴有痉挛,这最后导致我左手失控。我被迫中止了演奏,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我无法忘记舞台上呆住那一刻的空白以及与之相关的C小调,而且这段记忆将会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中。
那时起至今已有四年,期间我寻访名医,接受了适当的治疗,目前症状已消除。多发性硬化症目前还是不治之症,不过我可以自豪的宣称,我不再受此病的任何困扰。
如何设法在内心重建信念和信心,是一个辛苦的过程。我现在还在尝试了解自己新的状态,而且还在学习观察并解读自己身体发出的一些信号。
当我们一步步走入全新未知的领域时,会带有一种心念……
此心念可使我们聆听内心深处的自我,并有所觉悟……
而此觉悟有时候是你的心灵与肉身都需要的……
我所悟出的一切,在帕特的这首纤弱而精巧的作品中都可寻觅得到,而且其呈现是如此完整。
通往永恒的摇篮曲
奥特:
永恒摇篮曲(取材自莫扎特《安魂曲》之〈哀怜颂〉选段)
萧邦所写的最后一首《前奏曲》,其开头和结尾是实实在在的愤怒和苦痛。我想找到一首合适的尾声曲作为回应——更开放和不确切的。
莫札特的《哀怜颂》是其《安魂曲》中的一段,该曲是作曲家临终前所写,而且没能写完的。此音乐呈现的意境是死亡成不朽,有限变永恒。
我的改编版和该曲某些片段相关,但关联不是很紧密。其中,会有一些留白。
留白,是为了安放那些未解之谜。
文:爱丽丝.纱良.奥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