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的故事有多個版本,如查理斯.佩羅和格林兄弟的童話、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哪個是您的創作藍本?
在開始構思這部作品時,我想刻劃睡美人因沉睡而無法感知的所有事情,想演繹她沉睡時發生的一切,描述她周圍的環境。當我搜集資料時,逐漸發現這個故事有不同版本,還有佩蒂帕和努里耶夫等編舞家的不同詮釋,一個問題浮現了:為何製作《睡美人》?這個故事還有甚麼意義?故事古老、內容過時,與當今世界再無任何關聯……王子拯救公主的那段劇情在今天已不再令人聯想到愛情。故事的結尾被認為是性暴力,非愛的表現;王子沒有得到公主同意就吻她。我們還能從中學到甚麼呢?這個童話的情節之所以能引起我的興趣,只是因為能從中找到悖論的存在。另一方面,我喜歡以各種結構進行創作,而這個故事的結構很有趣。在傳統的版本中,公主出生後,國王和王后為她慶祝,並邀請教母出席,她們每位都送了公主一份禮物。一名邪惡的仙子不請自來,向公主施下死亡毒咒,最終由另一名仙子化解了,以沉睡代替死亡。這是故事開始的結構。如果公主是終生沉睡,而非在十六歳生日時陷入沉睡,故事會如何發展?如果公主並非“陷入沉睡”,而是“從沒醒來”,故事又會如何發展?如果我們作出這樣的相反想像,《睡美人》就能帶出對“甦醒(另一種形式的沉睡)的瘋狂想像”與“無以名狀、無望、無將來,同時能自我滿足、超越一切存在的沉睡”兩者關係的一連串揭示。我的創作方向是:睡美人在劇中大部分時間是沉睡,她的沉睡甚至可能只是王宮和世界虛構出來盲目崇拜的故事,王宮和世界正迫切等待被某些事物喚醒來進行自我救贖,並以人類肆意爭相步向滅亡來滿足這需要。在無盡沉睡中,王宮以至整個世界都成了公主的惡夢。整個故事就是一場充滿恐懼的夢遊。人類的時間在故事中是一項重要元素,卻只是飛逝而過。我想傳達的是這種廣義的身份認同感,不受好女孩、壞女孩等傳統角色所限制,而是創作出多重身份。這些年來,說故事的方式已經大大改變。我希望成功改編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的意境,以及故事的延伸。我想通過音樂和舞者的氣質,讓觀眾在完場前能感受到故事帶出的感覺。另一個重要的構思是,如果公主在現今我們的時代甦醒,將會怎樣?試想像公主在一百年前睡著了並在現代醒來……為了這墮落、荒蕪、殘破的現實,而放棄那百年來的被遺忘、百年來的獨處,值得嗎?我想營造一種狂亂、末日的感覺,猶如世界已經消失,猶如飛逝的時間已經把萬物腐蝕殆盡。如果你從你的生命、你的故事和歷史中缺席,而所有一切仍然繼續,將會如何?如果沒有人渴望得到公主的禮物,如果覺醒者由清醒變成瘋狂,誰會接受備受崇拜的公主的禮物呢?
這種過去和現在的時空交錯,會否令劇中各種重要元素改變?
讓過去的概念和影像與當今世界碰撞,這個構思在我大部分作品中都出現過。在《睡美人》中,服裝對表達這種時代交融非常重要。為讓服裝更有美感,我們曾嘗試把不同世紀服裝的元素糅合。空間則較具未來感——是一個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現在的異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演出用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當中加入薩維德拉所創作的音樂元素,這些元素是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基礎上添加一些細微差別,營造出更夢幻的黑夜世界之餘,亦讓原本的音樂與其自身,以及與佩蒂帕的芭蕾舞劇展開對話。
在編舞方面,我會加入芭蕾元素,不過並非傳統芭蕾。我不打算創作一部自己的“古典版”《睡美人》。這是一個激進的想法,非常戲劇性。在某些場景中,演出者彷彿在說話,而實際上他們只是透過動作進行表達。他們以此呈現作品的意境和溫度——美好、平靜、激烈、噩夢,然後回歸平靜……我未知作品的結局會如何,因為仍在創作階段。我還會通過歌曲加入一些文字,歌曲採用柴可夫斯基主題變奏曲的形式,歌詞頗具詩意,有如質疑在寓言加入沉睡和其作為文化符號的意義的搖籃曲……是非常平和的歌曲,像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
佩蒂帕和努里耶夫在他們的芭蕾舞劇中加入了許多可以發揮編舞的場景,讓觀眾可以看到跳舞的睡美人。佩蒂帕的矛盾在於根據一個主角大部分時間是“不活動”的童話故事,來創作一個芭蕾作品。我不想讓她跳舞,也不想知她怎樣跳舞,而是想瞭解在她沉睡時,她周圍發生甚麼事:公主的姿態和行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作為象徵、虛構故事或對別人的操控?在不知不覺中成長,變成少女,再變成成年人,意味著甚麼?
里昂歌劇院芭蕾舞團的舞者如何將您的美學、構作方式,以及有序、完美主義的演繹融入肢體動作當中?
我認為多花時間讓舞者理解我的肢體語言很重要。我要求舞者做到動作精準和有條不紊,不容許差不多。這不僅是我的一貫作風,亦是一種美學基礎。因而必須花時間去理解這個語言的含義,以及它要表達的內容。剛加入一個舞團就馬上開展工作是不可能的,需先花點時間一起探索、實驗和實踐不同方案,還要一起迷失。
創作是一個嘗試和實驗的過程。某些直覺和決定會消失,其他的得以保留並進一步發展。對我而言,創作是一個用自己做不同嘗試的過程,當中會面對困難、責任和懷疑。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而目前的情況正與作品要傳遞的訊息吻合——與時間賽跑。
以圍繞公主發生的事情而展開故事的構思很具畫面感。您是如何構圖的?
無論是實際上還是概念上,演出者是處於一個圖像中。他們在一個密封的盒子裡,盒子就像畫框,極具畫面感。顏色把圖像更顯突出:一切都是紅色的,演出者身穿白色多層蓬蓬裙。我希望在不同維度創作具美感和可塑性的圖像。至於作品的結構,我想誇大故事開頭和之後的對比。演出開頭是豐富、充滿肉體的,我們看到肌膚、活動的身體,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在之後的情節,世界逐漸清空、事物逐漸消失,一切(身體、姿勢和空間上)的虛構、掩飾和謊言慢慢流逝,最後變成赤裸裸的真相。
節錄自2022年10月吉勒.阿馬維的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