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澳門掌故——雕石

阿古斯蒂娜·貝莎·路易斯*
Agustina Bessa Luís

我咂摸一次短暫旅行之後,《死亡錄》會使旅人如願以償。但對澳門過去我却從未作過如此短促的遊歷。遙想當年,這裏定是海濤汹湧,海風呼嘯,港灣泊船恐也非易事。葡萄牙人是腰間佩着武器登上這遙遠的航程的,儘管有關從事貿易方面的資料介紹很不足夠,可他們的確是這樣開闢了東西方間的貿易之路。當乘坐雙桅船風雨同舟的冒險家們和傳敎士一踏足澳門這塊土地,便開始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在心靈上鐫刻上珠寶和瓷器的觀念。雖非始終如一,但他們確曾有過自律貪婪的高尚典範。在葡國人的海上探險時代,曾湧現了爲數衆多的“功勳公民”,這顯示出他們的事業並非完全借助於美酒和鮮血造就的。公元一五五七年,對珠江口沿海一帶的盗賊束手無策的明朝嘉靖皇帝,請求葡萄牙人幫助肅淸猖獗的海盗。葡萄牙人應他之求,協助擊潰了横行一時的海盗船隊。嘉靖帝對此甚爲高興,同意租借澳門。澳門從此成爲了一個行政管理薄弱的城市,並因此產生了一份君子協定,假如先輩們的信義依然在中國得到確認的話,我想特權就不會干預澳門行政管理及其需要。

自那時起二十年後,在澳門逐漸形成了一條以木栅欄圍起的街道。這條街道,可經由四幢住宅和商行貨棧進出。時至今日,它的痕跡還依稀可辨。在城市的中心區現仍有一條道路,不過在這裏,昔日被林蔭簇掩着的古典民居已蕩然無存了,早已被一幢幢鱗次櫛比的大厦取而代之。在這裏,地方擠迫,甚至於要按小時計價租用。淸晨,這裏是琳瑯滿目的香料和種子的攤檔。入夜,全家勞作的餐館開始營業。他們以中國人的特有靈巧嫻熟的手藝宰鴨、切肉和蔬菜,進行烹調。許多通向市塲的小道從這條中心街伸展開去,不過今日已無昔日那麼多異國風情。然而,穿西服者却比比皆是,雖然在東方它以玻璃球狀飾物縫製而成的。這裏出售價格便宜的日常用品,手裏握着香檳酒色的珍珠的漁夫——它曾是格列高敎皇權力的象徵——已不在此出現了,也沒有了絲商、薑和肉桂的品味者、扇子的雕刻者以及漆的鑑别者。今天,這裏幾乎一切均是仿造和僞造的。那種中國人把生絲織品儲藏在箱櫃裏,就如把妾當作遺產遺留下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一樣。那種祇知哼哼喞喞吟詩作對的時代也一去不返了。如同一度曾肆虐歐洲的瘟疫一樣,被保護在日本幕府時代式的宮殿的深宅大院的整個宮廷文化,也由於缺乏敎養和靈魂者的介入,早已消逝了。祇餘下遠不足以勾起人們——尤其是葡萄牙人和中國人一起憶念美麗的廣東的殘痕。這些城市人兼營商業和賭博業,賭博視之爲戰勝死亡的舊習慣。而荷蘭人、英國人和法國人在一個夏季曾突然闖入澳門。澳門曾多次擊退荷蘭人的入侵,因而成了那時中國向各國的航運開放的唯一港埠。這是北京政府常常贊同和選擇的所謂在外交上聯合而在感情上排斥的一種手法。同中國人一樣,葡萄牙人也有一個消磨時光的特殊興趣,而無英國人及美國人的那種珍惜時光的精神。對中國人來說,時間並非金錢。這簡直是一種令人驚異的精神活動,是一種與永恒交換的方式,不過,決非一種生息的方式。葡萄牙人同樣是精於此道的大師。時間是上帝的一種不審慎行爲。我們這種時間觀念使我們慣於匍匐在一千年會往復一次的任何行爲的脚下,而與時間觀念的精確性和不可估量的重要性相去甚遠。假如問一個中國人在一塊石板上雕繪一幅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畫要耗費多長時日,他說: “需兩至三年吧! ”

“那麼,你一生也祇不過能雕繪二十塊石板? ”那他會答稱:

“需這一輩子吧! ”

時間就是他生活的保證,而不是他賺取利潤的手段。

認識中國人的這種特性決非是所有人的工作,但葡萄牙人早已知曉在人們之間存在着一種必須遵從的品性,一種期望在人們之間有最大親誼的品性。這旣是一種已完成的事,也非到了終結。運氣的因素正是如是說。中國難道不正是經歷了爲數衆多的外方人遊歷,爲許多民族所認識,因而受到這些民族的影響,從而衝破了傳統的習慣,用其他判斷和尚未認識的思維標誌去取代古老習慣的標準嗎? 傾向於重新創造一種求索中甚至失敗中更新的品性,大槪是甚爲荒唐。一種文化爲了及其爲一種文化,應能自我更新淘汰。我不相信存在一種萬能的文化,但我相信文化具有一種能通過變易其自身傳統而喚起希望的效能。一個中庸的社會是不可能達到自我完善的境地的。

在香港,精神與此迴然相異。在香格里拉飯店——這是有着五十年代殖民地資產階級特色的賓館,有其職員的營房,它那英國式的豪華氣派是與其非常家庭化的規則相得益彰,此外還有一套特有的娛樂禮儀方式。所有的人似乎均可自得其樂地消遣。聖誕節如同一種自動玩具一樣從摩天大樓的高處降臨人間。小朋友們則把內置照明物的角狀玩具戴在頭上。夜幕中,空氣裏彌漫着節日的遐思,但殘物却對空氣污染得厲害。一般人們吃燻鮭魚和布丁。但在此時,英國人或法國人是不會進餐館,也不入中式自助餐館的,這倒不是怕受騙或怕被遊人威脅,或者由於“缺茶”。祇有到東方我才能弄明白我們“缺茶”這句話的眞正含義,除此而外豈有它哉? 茶原產於東方,英國人運用他與淸朝的外交關係爲其輸入英國。而我們却借助於與淸朝的外交關係,去獲取這種使我們問心有愧的貴族殊榮的殘羹。

澳門,有一個黄色的海灣(已知會中國,計劃進行整治),如巴爾扎克式的事務所一般,污穢、破舊不堪。在這裏,經常人流如注,在這裏,埃及法老王似的交易依然時興。總而言之,在這裏,在賭塲老板和外聘來者的銀櫃裏,金錢在成倍地的增長,隨着每天每半小時一班從香港而來的噴射船,浪花飛濺,財源滾滾而來。

另一方面,這裏又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這裏,樹根攀植在海傍山崖,海風習習,使人心怡。老人們常常提着鳥籠往白鴿巢公園休憩。他們在一邊專注地付奕博殺,籠中的鳥兒却在另一邊婉囀啼唱不已,眞是相得其樂。正是因爲這緣故,中國才說,小鳥猶如太陽,女人猶如月亮。但是,對澳門的女人們而言,旣便是二十塊雕繪石,也不能使之產生一個思想。東方女性如同一個特别的王國。我們看到一個剛二十歲的中國小女孩進入賭塲的搖老虎機寶,她一身稚氣,却能自持命運。我料想在她小而單薄的軀體內,可能潛在一種王朝的力量。她笑,當作一切她都能勝任。她笑得坦蕩,如同做一件決無惡意的遊戲一般,享受一種自由,使她產生一種永不滿足的好奇感。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於波爾圖

* 作者被認爲是葡萄牙最著名的現代作家之一,從一九四八年以來,她以區别於小說的體裁,類似本文標題的標題,撰寫過十數篇文章,多次獲得文學大獎及戲劇創作獎。在旅行記和傳記體創作方面,是葡萄牙現代作家最多產的作家。此文是原稿第112-113頁(P112-113)的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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