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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想像,又美麗又日常──弗洛茲劇團的《生命無限好》

文:馬慧妍(生於澳門,現居台北。文字工作者、編劇、劇評人)

萬物有盡的美,在於它坦白又寬容。旅途早就設下了起始與結束,然而在兩點之間,如果悉心栽種,又可以孕育無盡的可能,變化萬千讓人著迷。我們可以把“這段旅途”理解成生命的過程、日漸衰老的肉體或一場“一言不發,卻又意味深長”1的演出。

來自德國,成立於1994年的弗洛茲劇團勢必深懂這哲理。繼阿維儂藝術節、愛丁堡藝穗術節、倫敦國際默劇節等國際盛會,踏遍全球三十多個國家後,弗洛茲劇團(及他們風靡全球的面具角色)終於來到澳門,帶來了這部詩意十足、道盡人生的療癒系黑色幽默作品《生命無限好》。

回顧劇團的其他作品,他們似乎對散落社會各處、平凡而典型的人物特別關注。從礦工、餐廳員工、飯店職員、劇場工作者、落泊中年大叔,以及這些人物不被看見的日常細節裡,他們細尋各種人性的、階級的、政治的衝突,又充滿信手拈來的幽默感。此次的《生命無限好》是該團的第四部作品,更是把“平凡”及“日常”執行到底,此作選材自幾乎普世的人生必經階段,把之剪貼拼湊,誘發出深遠的人生哲學。從一株棺木上的玫瑰到高不可攀的桌椅,從四名孩童搶奪洋娃娃的明爭,到頑皮老人在療養院中的藥丸暗鬥——這是老與幼、生與死的故事,它們同享了一種身體上的、心理上的脆弱之美(雖然老人與小孩面對的身體局限不盡相同)。《生命無限好》這個劇名有“無限”之意,把這兩個座落在生命兩端的階段並列放在舞臺上,真讓人深感它們比人生的任何其他階段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充滿奇跡:像是第一次學會站立、人生的最後一瞥、第一次相戀、絕處的陪伴與逢生……在在提醒我們這些詩意而絕美的時刻一直都存在,只是從沒被人好好認真凝視過。

談起弗洛茲劇團,不得不提他們的創作風格。從畢業於德國福克旺藝術大學,同為默劇學生的哈喬.舒勒和馬庫斯.米查羅斯基開始,後有導演麥克曼.沃格加入,弗洛茲劇團逐漸發展成集結演員、音樂家、舞者、導演、面具、燈光、服裝設計、戲劇顧問的劇團。自第二部作品《不朽餐廳》起,他們就完全捨棄了語言,僅用視覺及音樂創作,而當中最受人注目、影響甚深的,就是“面具”這個源遠流長又被他們用得趣味盎然的元素。

除2014年的《凱蒂!》,弗洛茲劇團的作品裡每位演員都戴著富有漫畫感、線條粗糙、比例失調的怪趣面具表演,從那刻起,“面具釋放了想像力” 2。我們可以理解這樣的表演形式帶來了別樣的疏離效果。這副(物理上)明顯是死物的面具,賦予了角色新的生命:它不用仗賴演員的七情上面而活,同時觀眾也“不用被表演者的面部表情打擾”,面具打開了一個空間,讓角色成為介乎寫實與非寫實之間的存在,也讓我們更願意接受臺上非理性、非肉眼可見的事情發生,弗洛茲劇團把面具當作一種魔法,從中提煉了說不盡的詩意,以及“無聲勝有聲”的豐富意涵。

由於頭戴面具又毫無語言,演出十分仗賴演員的肢體表演,弗洛茲劇團的成員擅以身體演繹細膩而真摯的角色,一如《生命無限好》中的老人和小孩各有鮮明個性,叫人又愛又恨,無處不展示著演員入木三分的觀察。說實在,自稱“幽默”的演出很易讓人卻步,但在弗洛茲劇團的戲劇中,確實充滿著讓人忍俊不禁的段落,更甚是悲喜交集,也因此叫人信服。

弗洛茲劇團自言他們的創作,並非“排練兩三個月,就把暫有的東西放上舞臺”3,他們往往從一個靈感、一個概念出發,投入長則可到三四年以上的即興排練時間,所以其作品往往沒有明顯的情節,而是一層一層的在內在意義上堆疊的層次和意境,因此每一次觀眾的在場及涉入,都是獨特的劇場經驗。這麼看來,作為觀眾,這次我們的任務便是拋開日常理性,釋放想像,放膽投入與哭笑了。如果我們留神細看,便能一同見證在生命的起始與終結之時,種種又美麗又日常、無限的奇跡。甚至更好的是:我們的想像力,本身已是一件又美麗又日常、無限的奇跡。

1 引自《衛報》對《生命無限好》的評論描述,見:http://www.floez.net/index.php/infinita.en.html
2 引自劇團Micheal Vogel的訪問內容:http://www.timeoutbeijing.com/features/Stage/155823/Preview-Hotel-Paradiso.html
3 引自2016年弗洛茲劇團的訪問,見https://edinburghfestival.list.co.uk/article/83688-at-the-fringe-6-teatro-delusio-takes-off-the-mas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