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于竝（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副教授、劇評家）
《特洛伊女人》是鈴木忠志重要的代表作之一，首演於1974年，在1982年利賀國際戲劇節開幕時再度演出。但是1989年以後，鈴木忠志再也沒有演出這個作品。在塵封了二十五年之後，於2014年鈴木忠志突然再度打開戲箱，讓這個作品再次呈現在世人面前，當時造成不小的話題。
對於鈴木忠志而言，《特洛伊女人》這個作品別具意義。鈴木忠志出身於早稻田大學，早期與劇作家別役實成立了“新劇團自由舞台”。此時期鈴木忠志的導演工作主要集中在執導別役實的原創劇本，但在不久之後，別役實離開劇團，失去駐團劇作家的鈴木忠志開始以“拼貼”的手法，嘗試將貝克特的《等待果陀》、鶴屋南北的歌舞伎《櫻姬東文章》、泉鏡花的小說等文本放置於同一個舞臺當中。以這種手法所創作的《關於戲劇性》三連作（1969年－1971年）在日本獲得了極大的迴響，並受邀到歐洲戲劇節當中演出。1974年，岩波書店的負責人高野悅子邀請鈴木忠志擔任岩波劇場的藝術總監。岩波書店是日本最大的學術出版社，透過翻譯與出版將西方思潮大量引介到日本。《特洛伊女人》是鈴木忠志就任岩波劇場藝術總監之後第一個作品，鈴木忠志刻意選擇導演一個西方翻譯劇本，來思考日本面對西方強勢文化的自身處境。
首演版本由能劇演員觀世壽夫、新劇演員市原悅子、以及早稻田小劇場的白石加代子、鳶森皓祐擔任演出。基本上，尤里庇底斯的《特洛伊女人》無明顯的戲劇動作與衝突，只有等待遣送到雅典當奴隸的婦女們傾訴亡國的悲痛與對未來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進承受一次又一次悲運的打擊。鈴木忠志以“加框”的手法（即“不更動原來劇本的情況之下，將原劇的外部加上另一個情境設定”1），將《特洛伊女人》設定在戰後的滿目瘡痍的日本，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觀世壽夫飾演）所作的“特洛伊幻想”，類似“夢幻能”的結構，將《特洛伊女人》所發生的一切收束在老人的幻想當中。身穿破舊和服，以包袱攜帶家當的無家可歸者，與穿著迷你裙的賣身女穿梭在舞臺上，鈴木忠志讓希臘悲劇裡的特洛伊城與敗戰後滿目瘡痍的東京兩者相互交疊。在戲的最後，老人將包袱裡面的家當一一拿出擺在地上，之後將一個空罐頭往後一扔，說“聽！剛剛那個聲響，不就是特洛伊城崩壞的聲音”，假借了《特洛伊女人》的台詞道出了敗戰日本的狀態。
在創作《特洛伊女人》的同時，鈴木忠志開始從能劇以及歌舞伎等傳統戲劇表演的身體性發展出一套表演訓練體系。這套被稱做“鈴木方法”的訓練體系以腳部的動作為中心，著重下半身的姿態與地板之間的關係。“鈴木方法”不只是演員的身體訓練，它更構成鈴木忠志所謂的“腳的文法”的身體性表演體系。《特洛伊女人》可以說是最能讓觀眾體現“鈴木方法”以及“腳的文法”的作品。鈴木忠志讓飾演希臘軍人的演員以抬高膝蓋，類似歌舞伎“六法”的腳步行進，而特洛伊民眾的歌隊則以屈膝、蹲踞以及匍匐的步伐移動，利用下半身的步伐以及身體的姿態表現出“征服者”與“戰敗者”之間的關係。很顯然地，1974年的《特洛伊女人》，是鈴木忠志的“敗戰日本論”。
《特洛伊女人》的另一個特徵，是“複數的角色扮演”，每個演員都同時演出複數的角色，並且讓角色的切換在觀眾的面前進行。觀世壽夫除了飾演老人之外同時也扮演莫聶勞斯，白石加代子除了演出老太婆之外還扮演赫庫芭的腳色，而市原悅子則扮演卡珊德拉以及安德瑪姬，以及一位戰後靠出賣身體維生的少女。1982年再度演出《特洛伊女人》的時候，鈴木忠志大幅度地重新調整結構，將原本觀世壽夫、市原悅子以及白石加代子所擔任的部分腳色集中在白石加代子一人的身上。一開始的時候，白石加代子是無家可歸的老太婆，這整齣戲是她的“特洛伊幻想”，在幻想當中，老太婆突然化身為劇中人物赫庫芭，之後，白石加代子瞬間變換身上的和服，成為女兒卡珊德拉。在這個版本當中，鈴木忠志徹底實踐變身的舞臺美學。
2014年八月，鈴木忠志在利賀村第三度演出《特洛伊女人》，並於十二月，在東京的吉祥寺劇場演出“廢車版”的《特洛伊女人》。這個版本的舞臺上擺滿廢棄的汽車，是一齣由居住在廢車場的居民所演出的《特洛伊女人》，劇中穿插了貝克特的詩句。2014年的日本，在歷經泡沫經濟崩壞以及失落的二十年之後，國家四處出現破綻，廢車場正是消費主義的墳場，鈴木忠志將《特洛伊女人》搬進了歷史終焉的場景當中。這個版本除了“敗戰”的意象之外，投射著更多的日本國家“崩壞”的影子。
“神的不在”是鈴木忠志《特洛伊女人》的另外一個主題。鈴木忠志在舞臺上安排一個類似能劇舞臺上“脇役”（配角）的角色“地藏王菩薩”的雕像，這個角色在舞臺上聞風不動，而《特洛伊女人》所有的悲慘的事件，都發生在地藏王菩薩的腳下。劇中一個被希臘軍人虐殺的婦女在臨終前伸手朝向地藏王菩薩，卻在前方氣絕身亡。當戲的最後，戰後為了生存而賣身的少女將一束花束丟向神像時，配樂奏起歐陽菲菲的流行歌曲《愛的十字路口》，而神像只能痛苦地呻吟。鈴木忠志似乎認為，在當今的時代裡，神明連自身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吧。
1 林于竝（2011），〈鈴木忠志《特洛伊女人》當中的東西方交會〉，《戲劇研究》第七期，1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