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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主又是客,安卓珍妮的身體:Eisa Jocson

文:俞若玫(香港獨立創作人、文化活動策劃人)

Eisa Jocson不是純粹追求美的舞者,卻以身體作為探究的場域,用舞臺展演為方法,拉開性別及情慾的曖昧及複雜的社會維度。如她新近完成的三部曲作品,包括《鋼管舞者之死》、《猛男之舞》及今次在澳門演出的《女公關》都是用舞動的語彙及特定的舞種,去追問從事娛樂行業的菲律賓情感勞工,在全球化的經濟及文化脈絡下,身體這個最私密又最自我的第一界線如何回應市場及消費者的凝視及想像。

她的身體像軟泥一樣,可以被自己塑造成為不同情景下的不同身體,單是三部曲,就是三種差不多完全相反的舞種:鋼管舞、Macho Dance(只有菲律賓才有的夜場舞蹈,以表演男性雄風為要,顧客男女都有)及今次看到的日本傳統妓藝舞蹈及脫衣舞。有趣是,她自小受傳統芭蕾訓練,大學修的是藝術及雕塑(身體是她的雕塑?),卻先是被鋼管舞吸引,調查後,她發現鋼管舞的發展就是一段豐富的身體政治史,它如何從被認定為販賣女性情慾及身體的低級趣味到去污名化,登堂入室地成為流行健身項目,中間有多少經濟及文化力量在較量?正如在港澳都不難看見有菲律賓女孩在賭場或遊客區跳鋼管舞,她們的身體及情慾是否有自主及流動的可能?這些勞動者在既定市場需求下,有沒有灰色的私密地帶?相信這些都是她關心的。 

而她從展現女體美姿的鋼管舞,過渡到展現男性雄美的Macho Dance實在叫人驚歎,她經過一年的學習,把成了習慣的古典身體編碼重新編製,甚至思考方式及生活習慣都改過來,終於一身散發雌雄同體的美,有力勇猛,復又脆弱傷感。她維肖維妙地以女體去跳出充滿性象徵及挑逗的動作時,觀眾不會無感的,但感覺怪怪,應該會去細想“什麼才是雄風?”我邊看也邊想,這些在菲律賓的男孩日復日在展示什麼,都是學習回來,都是被建構而來有定式的產品嗎?他們喜愛的八、九十年代美國流行情歌又代表了菲律賓當時一個怎樣的社會狀態?Eisa Jocson後來以拉邦的動作分析方法,把這些動作有系統地以文字及圖像紀錄,並幽默地以教科書形式合輯成書,在個展展出,並在藝術館開班教授,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學習。陰性陽性二元的社會氣質被她有力地以一個身體顛覆了。

而今次《女公關》再增加文化身體及觀看主客的複雜面向,雖然鋼管舞也叫人細想女體在消費者/男性凝視下的自主可能,但這個有關Japayuki(於日本當娛賓舞者的菲律賓女性)的作品,更明顯地,戲玩文化符號,在經濟強弱有別的主客框架下,女體如何異化為定型的文化符號,又如何有自主變奏的可能。 約九十年代開始,日本的娛樂工業輸入菲律賓勞工當舞者,為下班的男士跳舞解憂排悶。菲律賓女孩披上傳統日本和服,踏著日本歌姬的舞步,個人的身體及情慾又如何?在舞臺上,你將會看見Eisa Jocson不斷在轉化,從典型的日本文化符碼到流行文化音樂及服飾,一步一步脫落,最後,在全球化經濟發展不對等下,情感勞工可有議價的空間?所謂文化也不過是即用即棄的外衣,內裡的情慾可有流動及自主的可能?

我們作為觀眾也期待著什麼?看見妖豔俗麗的衣服及動作時,又是否早有定見?舞作名字《女公關》(Host)很有意思,除了可以指酒館裡的男女公關,也可以是問:“誰才是主人?”

想起川端康成一篇極短篇叫《雞與舞女》,可能相關又不相關,當中有這樣一個的意象:一個奇怪的男人總來糾纏舞女,舞女腋下挾著雞走路。雞是她母親飼養的。舞女有錢就不用養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