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賞文章

踏入孤絕的精神之境──卡夫卡的《審判》

文:李銳俊(澳門劇場工作者)

《審判》一書是法蘭茲.卡夫卡於1924年過世後一年,由他的好友馬克斯.布勞德協助出版的。卡夫卡雖沒有留下正式的遺囑,但他曾在一些紙片上寫下要把作品全部燒毀的指令,幸而,好友馬克斯並沒有遵從,因為他認為,這並非卡夫卡的本意,才使這些偉大的作品得以保存下來。

卡夫卡被稱為存在主義的先驅作家,也是對當代思想哲學影響深遠的小說家,《審判》正是能反映其核心精神的代表作。小說中的世界常常是疏離、荒漠而無趣的,對應二十世紀現代社會的興起,荒謬的現實與孤獨的存在正是其寫照。在《審判》中,主人翁K是一位高級的銀行職員,在一個早上突然“被捕”,但沒有人可以向他解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繼續日常生活,默默等待“審判”的到來,以那無法辯解也無法說清的“罪”,他曾企圖反抗那腐敗的體制和無以名狀的操控力量,但任何理性與努力都被世界的冷漠無序所排除,直到最後一切荒謬地結束。K由始至終都是孤立與被隔絕的,無法擺脫使人窒息的現實和悲劇的結局,卡夫卡曾寫道:“你自己本身就是問題,不論如何,都不會有別人能夠了解你。”K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

卡夫卡的作品不重故事情節的描述,而是經營孤絕和荒謬的文學意象,以呈現人類的精神層面與存在狀態,不但歷久彌新,同時也給予劇場很多想像和再現的空間。來自韓國的Sadari Movement Laboratory,便以動作、音樂、燈光、舞臺調度等方式,呈現出卡夫卡文字中所極力傳遞的冷硬氛圍。

原著小說當中有十個章節,演出也分出多個不同的場景和內容,全由桌椅簡約地組合而成,一時是主人翁所處的現代社會辦公場域,一時又變成生活的場景與偵訊的怪異地方,現實與虛幻、個人與群體之間,相互依靠、對立、角力,就在桌椅之間起伏出現,桌椅的堆疊像是個人與社會、不同身份、地位的置放,也是壓向和操控主角的無形力量和腐敗體制,巧妙的舞臺配置與調度構成特殊的意象;音樂與燈光一直在引領整個作品的劇力推進,呼應著原著小說不同篇章中,主角的孤絕處境。唯獨文本的改編由於語言關係而無法辨識其與原著的距離,但演出所呈現的多重意涵,以及表演者的俐落演繹、強烈而到位的肢體語言,已可獨立成章,像是從原著中提煉出精巧的語言,把原著中主角所身處那誇張荒誕的處境,與今天現實在對照之間產生豐富的想像,就算沒有看過原著,也能使觀眾感受到小說中強大的壓迫感。

在小說的最後一章,像是一個反高潮般的結局,同時也極具戲劇性,那兩個把K帶走的人正是兩個“第十流的蹩腳演員”,卡夫卡十分細緻地描寫了行刑現場的氛圍:“月光質樸而平靜地照著每一件自然物,沒有一種其他的光線能夠與之相比。”而在行刑之時,窗戶突然打開,出現了一個人影,這時書中有連串的問句──“他是誰?”……“是不是對他有利的論證發生了?”……“邏輯雖然無法動搖,但卻抵不住一個想活命的人。”……“那位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法官在哪裡?”……“那個他不得其門而入的高級法院在哪裡?”然而戲劇性的轉折,並無法挽救K的命運,只是徒添更多荒誕與無奈。K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像隻狗!”這是他留給世界和自己的最後申訴,是即使死亡也無法掩蓋的恥辱,卡夫卡對人類命運的深刻理解,使人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