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賞文章

鄭宗龍與《十三聲》

文:紀慧玲(劇評人、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台”台長暨駐站評論人,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班)

“林懷民邀請出任雲門 2 藝術總監”、“林懷民接班人”,媒體謹慎又揣測地這樣寫著1。今年剛過四十的鄭宗龍,當年(2014)“出場”的樣子──雙手環胸,目光清洌,嘴角上揚──的確很像林懷民,或至少很“雲門”:說話恭謹,態度謙遜,眉宇間流露必要的堅定與自信,又少不了雲門的“土味”,或一句台灣話、或一個語助詞,馬上可接上林懷民的台灣魂。莫怪媒體如此聯想,他確有一股赤子之情,篤實、聰慧,足以接下雲門棒子。

但,將鄭宗龍與雲門“形象”牢牢緊繫,並不完全正確──除了他的確身銜藝術總監之職,除了雲門 2 的舞者同樣受著雲門系統操練涵化出類近的身體質感外,鄭宗龍的舞作與雲門舞集迥然有別。從一開始在雲門 2 年度“春鬥”發表《莊嚴的笑話》(2006)、《變》(2008)、《牆》(2009)、《裂》(2010)以來,鄭宗龍不偏好議題探索,不似林懷民憂國憂民,倒像發掘他的另位恩師羅曼菲恣意得多,舞作無明確文本,騁遊於身體感性與心神狀態,往內掏揀,雖說還不成章,但日後風格已見端倪。2011年,於茫惑中,他有了一趟印度之旅,回來後發表第一支長篇《在路上》,如尋路之人回望履跡,豁然開朗,織造時間與空間命題,並置土洋身體語彙,舞者或有鬆垮怪異樣態,又在節拍裡展開快速流動,動靜結構儼然,為他贏得海內外大獎,名聲扶搖直上。2013年《一個藍色的地方》是赴紐約沈緬之作,返台後接連《杜連魁》、《來》兩個長篇,終在眾目睽睽之下,接下藝術總監之職,更受注目。

鄭宗龍偏好快速動作,往往驅策舞者汗流浹背,卻又得不時在流動身軀裡埋伏瞬間轉換的核心動力,好比出神入神瞬間,形影恍惚,意識迷離。論者以為,這亦是鄭宗龍尋找自己舞蹈語彙的潛勢,但他未曾言明。一直以來,“找身體”就是台灣編舞家難捨的意識,七十年代借用文學文本擬像“中國現代舞”,九十年代借太極、武術取代部分西方舞蹈訓練,形塑“東方身體”,當前新一代編舞家則朝周遭“人”的身體樣態取材,包括向日常取索,邀素人入舞,引介戲劇語言,借助科技媒介等等,舞蹈與身體形式不斷跨越邊界,突圍於新舊風格間,多數且訴求強烈的社會連結。鄭宗龍未曾宣言“找身體”,但確實一再承認,他還在找尋,既要找表達的內涵,也要找表達的形式,“開一條路出來”,“找一個跳舞的樣子出來”2。而他偏好鄉土群像,《杜連魁》與《來》均從戲曲與藝陣借用身形,舞作裡鏗鏘鑼鼓聲隱然召喚出熟悉記憶,清脆法鈴一震,舞作於漫漶強光裡愈加清晰。母親說她看得懂《來》之後的一次談話,她描述街頭廟口那群人,乩來乩去,聖俗雜燴,有個“十三聲”其人,如何如何厲害……藝陣、街頭、乩身、乞丐,這些光影印記斑駁如他渾噩不清少年歲月,扎眼如他刀裡來毒癮去烈熾,體味如家鄉萬華一帶巷弄草藥瀰散,雖說“一直有個不明確的東西”,但此時聲、身、形具現,《十三聲》為母親而做,為家鄉而做,為自己而做──從出身的所在,安頓創作。

《十三聲》從草根底層出發,佝僂、萎賤、癲傻、殘缺人等身形,台灣民間常見遊藝陣頭、宗教儀式,採擷民謠、經懺、唱頌混合電子迷幻音樂。多彩是第一個印象,不論音樂、服裝、影像、燈光,都宛若龍山寺周陬迷亂無序街景,五光十色。變態是第二個印象,身腳八怪的動作、人偶同身、實相入虛、疏離聚合,臺上眾生瞻妄清明,說是傳奇,雜沓裡還是塵世。表面上,《十三聲》再現了庶民野性,噴發台灣本土生猛活力,然則不可逆的現實,現代性下的鄉愁,《十三聲》實指向了無所依歸的夢土。年輕舞者未必能吃透上個世紀恣蔓的野味,中生代編舞家於傳統與當代的拉拒也未必能尋得出路,但《十三聲》向鄉土禮敬,透過嘶吼,展現了一次短暫華麗的回眸。

居於主流,卻戀眷邊陲:善用身體,又放縱意識。可以相信,鄭宗龍將愈來愈受矚目,不僅因為雲門 2 的位置,更因為他在“雲門”標籤下有了日漸清晰的獨立樣貌。從艋舺(萬華舊名)故事認識這位地攤長大,很會跳舞的大男孩是一個很好的起點,在台灣新編舞家群列中,鄭宗龍也絕對是值得持續注意的一位。

 

1 本文完成於2017年10月底,2017年11月22日雲門舞集發布新聞稿指出,林懷民將於2019年退休,並由鄭宗龍宣布繼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2 相關談話見“表演藝術評論台”,“講座紀錄:鄉愁的身體與台灣記憶書寫──從《十三聲》談起”,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3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