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懿文
「我是混血黑人、同性戀、愛滋病倖存者,這是全部的我,拿掉其中一項就不是我。」
──比爾.提.瓊斯(Bill T. Jones 1952-)
比爾.提.瓊斯(Bill T. Jones)任《時代》雜誌封面人物,獲獎無數,可說是美國當代舞蹈界最著名的編舞家之一,他在TED的演講中以動態舞姿介紹現代舞的發展史,也有超過百萬人次觀看紀錄(註1),身為兼具少數族裔黑人、同性戀和愛滋病帶原者等多重邊緣身份,瓊斯的創作訴說著為生存而奮鬥的生命故事。
1982年,瓊斯與同性伴侶亞尼贊,在紐約哈林區成立了「美國比爾.提.瓊斯現代舞團」(Bill T. Jones / Arnie Zane Dance Company),從解放運動蓬勃發展的六十年代開始,公民運動、黑人民權、婦女和同志解放運動也在八十年代逐漸開花結果,而舞團的成立也呼應了這樣的時空背景:瓊斯與亞尼贊是同性戀伴侶,是黑人與白人的組合,兩人也都是愛滋病患者(亞尼贊在1988年因愛滋病過世),身份的複雜讓他們表演走出獨特的道路,作品中有針對愛滋病、同性戀身份的思考、關於種族關係等題材的探討,而在表現形式上,藝術家有時也會透過詩詞吟唱與多媒體裝置等方式,將舞蹈與不同媒材結合,創造出多元的舞台意象。由於亞尼贊是攝影師,他的攝影觀點也影響了瓊斯舞蹈中,充滿象徵性詩歌意味的抽象特質,編舞常會用鏡頭停格的角度,呈現動作與動作間的銳利轉折,抽象的身體形式配上批判性社會主題,他們的舞蹈經常表現出對政治曖昧難解的暗喻。
美國的後現代舞蹈從六十年代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的創新開始,慢慢走向對純形式的探討,去掉情節、結構和感性後,剩下純粹肢體動作,然而,到了八十年代第二波後現代舞蹈時期,編舞者更關注舞作中的認同政治,而瓊斯可謂後現代舞蹈第二波潮流中,成功將舞蹈形式與批判內容融合的藝術家,他的舞蹈重視純粹形式的身體與線條、素人般日常生活動作,卻又在舞蹈中加入談話,將如詩般的語言配上個人情緒。除了傳統黑人舞蹈、芭蕾、現代舞的技巧之外,瓊斯也利用「接觸即興」──一種雙人舞者彼此平衡重心來移動身體的技巧──來發展身體語彙,因為接觸即興讓不同身材的舞者可以有平等互動的機會,編舞家也藉此延伸對公平性的探討,以此消弭生活與藝術的界線,對瓊斯而言,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舞者,他的舞團也大膽的採用非「舞蹈刻板印象」的舞者,如體型粗獷或是比例「不唯美」的表演者來舞團演出。此外,為了保持舞團的多元性,瓊斯的編舞也會透過演講、描繪人物與個人自傳等方式,表現出如舞蹈劇場的美學,討論種族、性別和性向等社會議題,與當代社會政治脈動緊緊扣合,不論是題材的挑選或是形式的美學,都表現出對各種媒材混搭的實驗性,也藉此肯定舞蹈表演的多元可能。
瓊斯認為舞蹈最大的力量,是創造認同的自覺,因此他的舞蹈常與美國黑人公民政治和抗爭等議題相關,而九〇年代尊重多元文化價值的社會氛圍,也提供了有利舞團發展政治關懷的背景。瓊斯的創作經常將舞蹈與劇場完美結合,透過舞蹈劇場的形式,批判當代的歷史政治,由個人自身的親密故事出發,作品中時常呈現出多元世界觀,透過真實動人的題材,運用舞蹈來探究生命。例如,1990年瓊斯的著名作品《在湯姆叔叔小屋的最後晚餐╱應許之地》(Last Supper at Uncle Tom's Cabin/The Promised Land),舞作用聖經和文學作品的隱喻,討論黑人在美國歷史脈絡中,關於信仰、歷史、人權、夢想,和對黑奴史、種族隔離和歧視歷史的憤怒與哀傷,並尋找和諧相處的契機,作品深入探討不同世代黑人的認同問題,而貫穿整個作品的核心精神,是對信仰的堅持和希望的信念,這也深深符合美國的立國精神。而瓊斯也特別擅長在公開場合演講,敘述自己生命的藝術理念和創作堅持,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比爾.提.瓊斯現代舞團」曾在世界超過四十個國家兩百個城市裏演出,他們代表了美國傳遞給世界的多元文化價值觀,象徵了美國面對過去種族迫害歷史的反省與再出發。
本次演出的作品《致侄子的信》(A Letter to My Nephew)和 《樂舞之夜》(Play and Play: An Evening of Movement and Music)是「比爾.提.瓊斯現代舞團」兩種不同風格的演出,前者是舞團2016年最新的創作,而後者則是舞團幾支重要作品的組合演出。《致侄子的信》維持編舞家對社會議題的關注,透過病床形象和美國街頭暴力,來探討現今最熱門的移民問題,而《樂舞之夜》則是以抽象舞蹈動作,透過接觸即興的手法,讓不同身高、體重、體型和力量的舞者能互相支撐,轉換重心,表現出以公平為精神的身體特質,描繪音樂與肢體運動間的互動,這兩組不同節目呈現出舞團不同時期的作品風格,讓觀眾能用更深入的方式認識瓊斯的舞蹈。
今日的美國,面對反對多元價值的特朗普(Trump)當選總統,許多後現代舞蹈時期所追求的理想,如寬容、文化多元主義、全球化、人權、性別平權、墮胎合法化、種族平權、同性戀平權等價值,似乎又再一次遇到保守派份子的全面反撲。對於對政治議題相當敏感的瓊斯而言,這恐怕是很大的挑戰,但或許也就是在這樣紛擾的時刻,藝術家能透過編舞和創作,為人們尋找一個提點明燈的方法,並給觀眾一個勇於面對未來恐懼的希望。
註釋:
- 比爾提瓊斯(Bill T. Jones)在TED的演講,https://goo.gl/OT0Bjp。
作者簡介
張懿文,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表演與文化研究博士,自由撰稿者與評論人,文章曾發表於《PAR表演藝術》雜誌、《藝術家》雜誌、表演藝術評論台、《為世界起舞:碧娜.鮑許》(合著)、澳門《劇場.閱讀》等,現為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