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自由的《海鷗》,失敗者的寓言與希望

文:周伶芝

一齣戲的結局有人死了,怎麼能算是喜劇?

可是契訶夫在劇本開首的標題下明白標示「四幕喜劇」,並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提及自己「寫得頗愉快,雖然嚴重違反了戲劇規則。」這一創作上的違反規則、悲喜情境上的衝突,正是契訶夫試圖傳遞的藝術信息;在這齣劇作家強調看得見湖水景色的《海鷗》裡,「喜劇」同海鷗和湖水所共構的象徵,一起成為契訶夫挑戰當時劇場陳規、對於生活和藝術思辨的宣言。

《海鷗》的故事說來簡單:鄉下的莊園生活、日常細瑣的對話,演員母親和她的作家情人,想要創新而鬱鬱不得志的兒子特列普列夫(劇作角色為康尼)和想去闖蕩外面世界成為女演員的妮娜,還有圍繞他們的一些人物,面對平淡生活,人人各有一套行事作風。然而,他們單邊無望的愛戀、戲劇在母子關係中引爆的愛恨衝突,點出了生活之沉悶如何一再耗損人的意志、兩代價值觀的對立、擺盪於現實與理想間的人生課題,這些恆久的人生困境,並且進一步闡述文學和藝術的定義。一如康尼在戲中戲上演前的宣示:「要描寫生活,可不是要照它原本的模樣,也不是要照它應該的樣子,而是要照它在夢想中呈現的那樣。」《海鷗》的寫實高明就在於它的象徵和透徹。

必須要先回到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海鷗》寫於一八九五年,彼時俄羅斯來到工業革命後的轉型陣痛,從農奴的土地生產模式逐漸轉移為工廠生產,城鄉、貧富與階層的差距越來越大,帝俄時代的改革解放運動不夠徹底,社會瀰漫一股壓抑、躁動而亟欲打破傳統的鬱悶。劇中成名作家特里戈林(劇作角色為BT)便處在「莫名的迷惑之中」,他感到必須要寫人民、他們的苦處和未來,可是「生活和科學一直不停向前行,而我卻始終落後,像個沒趕上火車的農夫,因此到最後,我能描寫的就只剩風景了,其他的一切我寫來都很虛假……」。

面對社會變動下的憂鬱,契訶夫放入了三種海鷗:康尼在自己的憤怒底下,因為沒事可做而「卑鄙地」殺死了海鷗,也忙著想要解決自己;BT將眼前的生活都視作維護職業的小說題材,他命人將死海鷗製成標本,卻早忘了這回事,繼續一日又一日的循環;妮娜則是先像海鷗一樣被美麗的湖水吸引過來,後又勇敢離鄉追求所愛,崎嶇的飛行之路,讓她終於有所體悟而能堅定地展翅高飛。他們的行動分別反映了自由做為這齣劇作的主題,如何在同一時代氛圍的不同景況下變奏。

《海鷗》的主題因此始終當代,尤其是今日社會異化的問題更加嚴重,土地的沙漠化愈發像是心靈的隱喻,而我們面臨的世界在扁平與去歷史的發展下,特別接近劇作中瑪莎(劇作角色為瑪莉亞)和小學老師的對話,「湖上起浪了。一陣陣巨浪」,「花園裡那座戲臺像死人骨架似的(……)好像有人在裡面哭。」當代人改編《海鷗》自然無法逃避「我們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來自冰島的雷克雅未克城市劇場(Reykjavik City Theatre)與歐洲新銳導演雅娜.羅斯(Yana Ross)合作的版本,開宗明義便讓年輕的兒子對著攝影機鏡頭述說,冰島警察因政策強迫驅離吉普賽人,但他們其實無處可去,他們到處都在,卻哪裡也去不了。從這一存在狀態的寓言拉開序幕,才進入瑪莎著名的「我為我的生活守喪」之開場白。

他們不斷進行無意義的派對遊戲,無法專注、嚴肅,就像是耍賴的青少年只想要愚蠢的玩笑和發洩,甚至以粗野為樂,但在遊戲過後卻總是更長而無盡的憂傷。例如,結婚派對上,那些得不到回應或放棄或約束的愛,在卡拉OK的歌聲下更顯沒有出路的困境。歌手唱著「you'd better run for your life」,劇中人物卻諷刺地只有使不上力的疲憊。這個版本勾勒的是我們這個時代集體虛無的挫敗感,不如繼續荒謬可笑。而這正是契訶夫苦心經營的日常詩意和喜劇真意,在平庸人物的挖苦自嘲中,同時透出憂鬱的音調和調侃生活的幽默。

劇末昔日戀人的重逢,雅娜.羅斯做了一個溫柔而如夢幻泡影的調度,她安排兩個年輕人在地板上的水灘如孩子般玩耍滑行,而略微蒼老的另一個妮娜則在旁說出生活風霜給她的啟示,「當我想到自己的使命,就不再害怕生活了。」這是生活的殘酷,也是時間的魔法。《海鷗》的喜劇正來自於此,曾經折翼的海鷗微笑以對失敗的艱難和感慨,信念的道路也隨之逐漸明晰。因為看見失敗者的處境,重新賦予海鷗的希望,刻劃了喜劇的深度。

作者簡介
周伶芝,劇場編創、戲劇顧問、評論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