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脫他者之凝視:無處躲藏的身體異化

文:李銳俊

演出名為《長頸亞歷山大:身體悲劇自傳》(ANECKXANDER: a tragic autobiography of the body)。在這樣的題目之下,似乎開宗明義給觀者劃下了一道觀賞標示與情緒指引,但其實,這是一個回歸本源、詰問身體的獨舞演出。

亞歷山大.范圖努(Alexander Vantournhout)是來自比利時的一名舞者,他不只有著當代舞的背景,同時也有著雜技人的高體能底子。然而,在今次演出中,他似乎無意向觀眾炫技,或者說,這根本不是他做這個作品的目的。在談及創作之初時,他提到一件仿似不相干的小事:在一次工作坊中,一位初次見面的同學竟然語帶微微嘲諷地說他有著一個超級長頸項,還惡作劇般地把他的名字改為「Aneckxander」,於是這名字便成了今次演出的主題。

這件小事使他意識到身體外在的一些特徵,經過他者的凝視之後,成為另一具幾乎異化了的身體,掩藏和弱化了身體原本的獨特性,觀者往往正是使他人異化的主體,而一名獨舞者,在個人演出中,唯一與之在同一空間中相互作用的,也只有眼前的觀眾,舞者亦同樣會在其中把自己異化,成為觀者期望中會出現的身體。在兩者緊密依存的關係中,如何打破觀者對身體既有習性的判斷,以及如何交出一副不被凝視而異化的身體,便成為亞歷山大這次演出的動機所在。

作品中每一個元素的運用都別具意味。首先他選擇以全裸的身體來進行演出。在全裸的身體中,所有身體特質一覽無遺:比例、尺寸、大小等,所有用以評量他人的標準都在眼前,裸體在這裡作為一種對觀者凝視的反諷以及挑釁,他以一副無處躲藏的身體正面迎向人們的目光。

然後,這具身體開始作出一些自由組合的動作,混合雜技與舞蹈的片段,幾乎不成句子,就像他隨意敲下的幾個音符,單調地重覆著,但卻見到身體在其中的扭擰、拉扯,似乎運轉自由靈巧,但同時也夾帶著絲絲奇異與殘酷,是的,舞者使用自己的身體可以非常殘酷,雜技想必更甚。然後,亞歷山大開始穿上各種人們企圖用以掩飾身體「缺陷」的輔助工具,如:鬆糕鞋。流行文化中常傾向把身體異化與趨同,鬆糕鞋可謂其中代表作。而亞歷山大認為自己腿比較短,似乎有「需要」穿上鬆糕鞋,然而穿上了鬆糕鞋後,整個身體重心都不再一樣了,重量也變得失衡,同樣的動作無以復繼。他隨後也慢慢穿上其他裝備。一件一件文明為人們的身體加上去的穿戴之物,滿足了人們目光而設計出來的配件,仿如為身體穿上枷鎖,劃上界限。

一次一次重覆的動作已不再具有意義,一次一次重重的肢體跌下,沒有刻意的驚險,也沒有流暢自如的動作可以觀賞,身體只是一再重覆,原本簡單的動作卻在赤裸裸的呈現下變得愈發沉重,直至當觀賞也開始變得疼痛,反射至身體之上,仿如一次無形的鞭撻,逐漸由舞者的身體,傳遞至觀眾之中。

這是一個帶著哲學意味的演出,詰問著由文明營造的觀賞文化中,關於身體的虛假與掩藏,作者以一具盡現人前的軀體,以一具不再掩飾的虛假身體,一次一次傳達個人對於身體真實性與主體性的反思與詰問。把身體的主體性還給自己,以最本源的動作,把凝視的目光從他者,切入回自我之上。一名舞者要做的事,難道不是就該如此?到了最後的最後,好像屬於正常演出的燈光終於全部亮起了,而下一秒又驟然熄滅,立刻沒入全然的黑暗之中,我好像終於明白,這具身體悲傷的由來。

作者簡介
李銳俊(阿J),澳門劇場工作者,主要從事舞蹈劇場的創作及其他相關工作。為石頭公社、婆仔屋藝術空間(牛房倉庫)創始成員。